第30章 夜半歌声九
  想到前些日子收尸看到的画面,黄金贵痛苦地捶胸顿足:“娘,你是没亲眼见着丹雀的样子……扔在乱葬岗一个多月无人收殓,骨肉都被野狗撕地零碎……儿子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她,这心实在是痛极了。丹雀太可怜了,好在她还没走,一直给我托梦……”
  这个败家子到现在还浑浑噩噩,黄夫人给他一巴掌:“她可怜?你是被她迷了眼,她死都死了,还给你托什么梦?”
  厚厚的衣袍吸了水沉甸甸,黄金贵的小身板有些承受不了,所以上半身摇摇晃晃,看着狼狈:“爹害死丹雀,就是也想我死……”
  “别说这些,是那只鬼说了什么?”
  黄金贵挠了挠耳朵:“做梦说的可多了,又不是那么一两天……嗐丹雀说了,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黄夫人骂他蠢:“那是不是还要以命还命?造孽,昨天院子的事,也是那只鬼的主意了?”
  黄金贵否认:“那不是丹雀的想法,是儿子千思万想想出来的。再说娘您不是早就看院子里的人不顺眼了嘛?做儿子的也是为您分忧……”
  黄夫人觉得他很能耐:“怎么平时不见你给我分忧?”
  “我都记着的,一直记心里。都是一个家的,娘,我愿意替你承担这些。”不等黄夫人说,黄金贵话头一转,“老头子呢?他怎么样了?”
  “你爹恨不能没有你这儿子。”黄夫人想起昨日赶到黄员外床前,他两眼圆睁,脸色赤红的可怕样子。后来闻出一股恶臭冲天,原来他已经屎尿失禁,哼哧哼哧地喘气,进气少出气多。
  黄金贵嗫嚅几声,讷讷道:“老头可有说别的?”
  “别的什么?”
  “其他骂人的话……”
  黄夫人摇头:“他被你气地说不出话来了。”
  黄金贵喜地撞到后边的椅子,“哐”地摔倒在地,这下疼得他龇牙咧嘴。缓好了,他抬头问:“老头如今很不好?”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昨天是完全尽兴,今儿醒来就害怕。老头儿若是气晕了,他就得了自由,至少暂时无人能管束他。
  至于丹雀,他多给她烧纸钱,让她别来他梦里了。以后老爷子下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她跟他细算那些仇怨便是。
  黄夫人实话实说:“老爷很不好。”
  黄金贵终于松了一口气:“娘毕竟是女流,家里好些事不好抛头露面,您放心,您在家里照顾好老头,我一定将外边的事情处理地干干净净的。”
  黄夫人说不急,将郑管家要带人来的事说了:“你是黄家独子,在正式继承家业之前必须先娶妻生子。等他们给你看相算八字后,你就给我娶妻成婚!”
  成婚……也太快了,黄金贵:“娘,这不妥。”
  “哪里不妥?你祖母生前经常记挂念叨的也是这事。现在你爹不合适再当家了,你若是不娶妻,怎么能让人信服你能够撑得起这个家?”黄夫人相当执着此事,他一天不成亲,那就一天是这副长不大的样子。
  黄金贵不耐烦:“这娶妻生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你不让我尽快接了家业处理事务,却来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再说老头又是被我气着的……我要是大张旗鼓地成婚,让人知道了可要碎嘴。”
  “你当这事仅仅是为你吗?也是为你爹冲喜。”黄夫人瞪了他一眼,“读书人不常说术业有专攻吗?那些道人们将你们的八字算好,洞房的日子时辰算好,儿子自然就来了。至于旁人,我管不着。你生了儿子,就是黄家的大功臣。”
  黄金贵呸一声:“算什么算?这能算的准吗?都是一帮江湖骗子行的坑蒙拐骗事,胡诌乱吹的,娘你少做这些有的没的。”
  说着,外面却噔噔噔跑进来一个婆子,停在房门外报道:“夫人,族老带着族里的几个长辈登门了,说要拜访老爷。”
  黄夫人冷笑:“这几个都是人精,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还拜访……”
  正说着,外头又进来一个小丫头,说:“郑管家带那捉妖的道士回来了。”
  黄夫人道好,吩咐一直站在身边的那两个婆子:“少爷衣冠不整,浑身污秽,你们给他清理干净。”
  婆子们应是,下面就有人提上热水,有人拿上新衣裳,有人拿澡豆子……黄金贵全程在喊骂,可他身子虚,架不住那两个粗使婆子力气大。
  婆子们只听黄夫人的话,一点不怕他,一边一个将他按进了浴桶……半个时辰后,她们将整理好的黄金贵半推半搡地送到了黄夫人跟前,族老跟几位长辈都坐在与黄夫人并行的座位上。
  黄金贵见过几位长老,他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现自己对着琏官。与她并排坐着的分别是瑛姑、齐遇。
  他双眼唆着跟前三个陌生人,一个个手指着问:“哪个是给我看相的大师?你?你?还是你?我看你们都很年轻嘛,能看准吗?”正中的小丫头长地挺好看,他不住往她那里瞧。
  黄夫人妆容细致得体,她瞥了他一眼:“不得无礼,给你看相的是这位琏官姑娘。”
  顺着她的手势看去,黄金贵点头:“有趣啊姑娘你这样戴着斗笠,我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还怎么看相?”
  “我已经看好了。”
  黄金贵依旧坐没坐样,嘻嘻笑:“那姑娘看出什么了?”
  “黄少爷寡亲缘,早年还有血亲照拂遮掩,往后就再没有那样的日子过了。”
  族老跟几位长辈哗然,还以为自己年纪大听错了。
  这不是好话,所以她一说完,黄金贵脸色骤黑,转向黄夫人:“娘,这人是看相的还是算命的?还咒上我了?她这是咒你们死!”
  郑管家站在黄夫人一侧。听琏官的话头,他估计黄员外就是人好了,身体只怕要大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了。
  在黄家多年,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会客能说上几句:“琏官姑娘,这不都是要为老爷冲喜嘛?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得怎么冲喜,才能让老爷恢复成以前那样?”
  隔着斗笠,只能听到她毫无起伏的话语:“你家老爷已经咽气了,再冲喜也没用。”
  这话一出,全室僵住。郑管家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黄夫人:“不是……夫人,老爷他?”
  黄夫人比他还惊讶:“姑娘胡说什么?我们老爷床前围了五六个人贴身伺候,有什么事都会及时上报与我。你别妄言!”
  琏官:“果真如此?”
  黄夫人斩钉截铁:“当然。”
  琏官从座位处起来:“不如夫人带我们一齐去探望探望黄员外,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黄家的几位长辈迫不及待,也站起来,想去看看。
  不等黄夫人说话,黄金贵腾地跳起:“去就去!小姑娘,若是我爹还有气在,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在景山镇坑蒙拐骗是要付出代价的。”
  眼见他们一起走去黄员外的院子,郑管家却没走。因为黄夫人泪如雨下,说话声都在颤抖着:“我害怕……若是老爷真的如琏官姑娘所说的那样……”
  郑管家也不想信,不敢信,但思及昨晚他看到黄员外水米不进的样子……他毕竟不年轻了,又受到那样的打击,其实多想无益,郑管家也很紧张:“夫人,眼见为实。”
  黄夫人点头,有些头晕,就让郑管家先走:“我缓缓,再让朱雀扶我过去。”
  朱雀是伺候黄夫人的大丫鬟,做事细心周到。郑管家急着想知道黄员外现状,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等他走没影了,黄夫人拿出帕子慢慢擦干净额上的汗,叫了声“喜鹊”。一个穿着嫩黄褙子的丫头就从外边进来:“夫人有何吩咐?”
  黄夫人召她上前,与她细语一番后,才叫朱雀一起去黄员外的院子。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面叫骂哭喊的声音。
  黄金贵将伺候他爹的婆子丫鬟一个个踹翻在地:“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你们老爷的?一个个都不想活了!老爷子什么时候咽气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不知道!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黄金贵自己都站不稳,但不妨碍他下命令打人,婆子丫鬟一个个跪地求饶,哭声不止。
  黄家的各位长辈们见怪不怪,站在边上道:“好好的怎么人说没就没呢?”
  想到自己爹没了,黄金贵眼睛也红了。正要哭,外边传来一声哀嚎,将他吓地止住眼泪。
  刚要骂人,却见一向装扮齐整的黄夫人不顾形象,钗鬟凌乱地冲到黄员外的榻前哭喊着:“老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眼下突然留下他娘一个人形单影只。黄金贵眼泪哗地就落下来,看看他爹,又看看他娘……房里一时间,主子跟下人们一道,你哭你的我哭我的。郑管家没有哭出声,但也时不时背过身去擦去眼角的泪水。
  见这番场景,瑛姑在后头伸手去扯琏官的袖子:姑娘,我们要不要先走?
  正主子都死了,好像也没必要给黄金贵看八字冲喜了。
  琏官正将袖子抽回来,外边就传来一群人的叫嚷声:“官差办案……站着别动……”
  那群人闹哄哄来的方向是这里,他们穿着衙役的服饰,无人敢拦,所以一下就直接冲进来。
  黄金贵刚流出的眼泪,又被吓得止住。尤其这些明显是官府的人,他既急又怕,厉声骂道:“他娘谁报的官?”
  “是我。”
  刚刚还在黄员外尸身前抹泪的黄夫人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洗去适才见客的脂粉,满是黯淡哀色。
  如果自己还活着,瑛姑觉得她那一颗心肯定会突突乱跳。她是此刻才看出来,黄夫人有备而来,脂粉不是刚刚流眼泪掉的,而是来之前就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