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拉门托5
  那群青年哄地大笑起来——这不摆明了特地来抬洪六杠的吗?
  淮真也噗嗤一声笑出声,转头往洪凉生那边看去。
  他将手头杯子搁置在一旁,茶立时溅了出来。嘴动了动,扯出笑。
  唱票人见他脸色都变了,忙不迭朝楼上高声叫道:“先生,没有一块钱一加的规矩。”
  三层包间客客气气应了一声:“冇问题。”
  洪六身旁那仆从接着喊道:“三千美金!”
  众人惊呼:那可是甘苞的价钱!这女仔不论最终花落谁家,俱是要载入唐人街史册的呀!
  不等三层包间客人发话,唱票人提醒道:“一百美金应价。”
  上头立刻笑了一声:“三千一百。”
  一众青年们探着脑袋去问洪凉生:“六少呢?往上加啊?”
  有好事者等不及了,尖着嗓子学洪凉生那仆人应价:“三千两百——”
  下头哄地笑开。
  那纨绔子弟逞了个机灵,自以为是的哗众取宠博得满堂彩,正得意的嘿嘿笑。“啪——”地一声,冷不防迎脸吃了一巴掌,不仅止了笑,整张洋洋得意的脸都给打歪。
  紧接着,那人肚子上又结实挨了一脚,险些被踹得飞出去!
  眼见他倏地退后几步,脊背直直撞裂一把客椅——
  一口血当即吐出来,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那洪凉生不知何时已离了席。
  他堪堪立在那不省人事的青年身前,撩撩褂子下摆,松了松筋骨,淡淡笑了下,亲自说道,“四千美金。”
  场下已然鸦雀无声。
  那戏院掌柜唤来堂倌,小声说道:“快!去唤一名中文报记者来。广东女仔,八十五磅,现已四千美金了。赶紧快去!”
  淮真只看见堂下有一串影子一溜地走了,不知是往哪里去。
  她将那背包紧紧往怀里拥了拥,渐渐有些不安。
  “四千一。”
  人们还未从洪少亲自下场踹人那震撼中回过味来,此刻,亲眼看见洪少的一张俊脸神情变得诡谲可怖。
  他从那诡谲里抹开一点笑,折扇合拢,指着三层楼上缓缓说道:“八千二。”
  紧接又是一句:“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贱命。”
  洪凉生话音一落,那头却雷打不动地往上报了个数,连声调也不带变化:“八千三。”
  满场死寂。
  淮真收了收胳膊,嘴唇发干,舔了舔,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下头却再没声音响起。
  只听得那唱票人念道:
  “八千三百美金一次——”
  有人不怕事的试探道:“洪六少,到手的媳妇飞了!”
  “八千三百美金两次——”
  没有声音。
  八千三百美金,对寻常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无疑了。
  但那可是洪凉生——唐人街横行无忌的洪六少,何至于为着八千美金,当着新欢旧爱的面,将自己面儿给下了?
  响锤一下,那唱票人道:“淮真,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往对面那包间看去:空荡荡的桌椅,茶杯盖仍还掀着。
  已经走空了人。
  下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似乎还没有人相信洪少今日竟输了。
  身后仆妇推开身后那道门,缓缓道:“姑娘,押货人来叻,该起身走了。”
  淮真缓缓站起身,突然意识到什么。
  洪爷若还是个能说话算话的主,但这洪凉生,兴许压根就不是。
  ——买这女人,连带你这条狗命!
  他连带他的仆从都不见了,不是来找她,就是去找西泽了。
  她提起裙摆,撒腿就往外跑!
  去往三楼的路并不难找。
  戏院里一应木头搭的楼与围栏,糊了纸的回廊,廊里摇曳着钨丝灯光,将那提溜裙摆一气狂奔的影子,皮影戏般递送给下头看客。
  “你跑慢点!”
  “哎哟喂,从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要去陪客的女仔……”
  那名押货人与仆妇在后头正看得目瞪口呆,追着那女仔步伐转入一个三折回廊,迎面却走来四五黑压压男人。
  大家都认得那是惯常跟着六少的会馆打手。
  那对人马本是要去先挟了那小娘子,再去取三楼狗命。两路人一照面,立刻心知肚明,调转人马,直奔三楼去。
  ……
  淮真推开三层包间虚掩的门时,姜素正将一张纸页揣进衣服中,缓缓说道:“先生。我们这里还提供房间,决不会令人,尤其是外头白人发现。房间很干净,里头,什么都有……”
  她背过身,猛地将门抵住,以英文口型对西泽说:“跑!”
  身后房门剧烈动了起来。
  “开门!我数五个数——”
  姜素辨认出这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吓得不轻:“六少,我这女仔年纪小,伺候不了两名客人。既然今遭让这位爷重金买了去,六少,您也得服气……”
  “嘭,嘭嘭——”
  淮真背抵木门,连带几下,淮真身子都不由颤动。倏地听见“咔哒”一声,西泽手头拎着一只铜水龙,一手绕到她腰侧,躬身将门插销拨开。
  门开那一瞬间,那一九零六年地震后,为每一户唐人街砖房新设的那种铜水龙“滋——”地喷射出去,迎脸喷了门外几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猛地一个地转天旋,被人倒拎着抗在肩头,狂奔起来——
  颠倒的世界里,她只看到湿雾弥漫里奔来五个持棍的黑影,头一个说:“女的抢过来!男的,照死里打!”
  负重之下脚力远不及一身轻松的打手。
  眼见将被人追上,三叉回廊里西泽将淮真扔到地上,回身踹飞那头顶重重袭来的木棍。
  恍然间,有人仰头看清了西泽面孔。
  洪凉生“哟”了一声,“我就说,原还是个白鬼。”
  有人战战兢兢道:“六爷,这这这白鬼怎么办?白鬼可不敢打死啊!”
  洪凉生道,“那就卸他两条胳膊作馅儿,卖给白鬼,不坐牢!”
  淮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跑了几米,恍然听的后头有人挨了几下,吃痛闷哼。
  她立刻调转回头,将兜里一应瓜皮果屑、大多部分钢镚纸币尽数掏出,往那厮打场所上头发力一抛。
  漫天飞花里,淮真大叫:“四千美金,拿去给自己挑一口合身棺材——”
  话音一落,那群打手仰头噼啪挨了一通瓜子壳与美分的暴雨梨花针;倒真有人手头动作一顿,躬身去捡钱。
  一片混乱里,西泽捂着肩膀站起来。
  淮真冲上去,拉起他就是一通发足狂奔。
  刚出杂货铺,大概是觉得她步伐太拖后腿,托着她的腰将她单手抱起来。
  一辆报社轿车停在路边。因此,萨克拉门托并不开阔的街道,撇去夜间摊贩与行路人,霎时容不下太多横冲直撞的行人。
  那被临时请来的小报记者端着莱卡相机一路冲了出来,只拍摄到戏院门外那气急败坏的唐人街二世祖。
  那怀抱中国小新娘的白人青年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