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房门吱呀推开,屋里漆黑一片,卫云熟练上前点灯,又熟练地接过卫封递来的手帕。
  瞧着上头的红薯泥笑道:“公子将衣换下吧,属下拿去浣洗。”
  卫夷跟在后头,照例检查一遍屋内屋外的痕迹,回到房间朝卫封禀道:“公子,并无不妥。”
  卫封低头解腰带,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皮肤却不似书生文弱的白,指腹也有可见的茧。他卸下腰间佩剑,递给卫夷时才瞧见剑鞘上的头发。
  细软黑发,是那小女童的。
  卫云也瞧见了,笑道:“书苑倒是许久不曾来过生人了,倒也有趣,也不知她撞疼没有。”
  卫封薄唇微抿,换下干净衣袍,正要去楚夫子处,已见卫凌行入房中。
  “公子,夫子说您晚归劳苦,不必过去了,他刚与众公子议会结束,也要歇下了。”卫凌被卫封安排在楚夫子身边护卫,说道,“夫子让我转告您,院中新来一丫头,身世可怜得紧,他想收留下……”
  卫凌将事情的始末都说来,他从跟在楚夫子身边买炸鸡瞧见庄妍音被人欺负说起,一直到他在青竹村中暗中打听来的情况。
  这里明着是楚夫子的宅邸,所有人都要敬重楚夫子,实则却是卫封的银钱供给。
  他将楚夫子从申国皇宫救出来后,便一直尊敬师长意愿,师长想去何处他从不阻拦,一路出资出力,直到在此定居,楚夫子喜欢当地的花椒水煮鸡。
  “确实是一可怜的丫头,人还乖巧,生怕被夫子赶出去,夫子与众位公子都很是喜欢她。”
  卫封重新脱下外袍,卷起中衣袖摆:“依夫子之愿,若是另有情况,也要留意。”
  “是。”
  卫夷行礼后也回了隔壁的房间,卫云抬来热水,侍奉卫封洗漱毕,便也退下了。
  屋内静谧,唯有窗外簌簌风声。
  卫封躺下不久便听到屋外的脚步声,轻微的,只是寻常人的脚步。他常年习武,自然也能听到那稚嫩的声音。
  “阿秀姐姐,我进来啦?你把门开开吧,我推不动。”
  安静了会儿,那稚嫩的声音又响起:“阿秀姐姐,外面好冷……”
  “阿秀姐姐,那你气消了就让我进去哦,我就在外面等你消气,你不要熄灯哦。”
  这院子素来寂静,尤其是他的梨园,背后便是夫子之所,前院是他的住所,更是鲜有人夜间打扰。厉秀莹是要死要活才搬进那间房的,但夜间也从来不敢惊扰他。
  卫封甚少在这样的静夜里听见陌生的声音。
  忽然地,那声急促惊慌。
  “阿秀姐姐!你别熄灯,把灯点燃把灯点燃好不好,我怕黑——”
  屋外已没有月光。
  乌沉的云团将弯月覆住,厉秀莹熄灭烛火后,整个院子都陷入漆黑里。庄妍音被厉秀莹关在了屋外,起初是想等人气消的,便老老实实蹲在了屋檐下等,但没想到厉秀莹听她说完不要熄灯后便报复心理地关了灯。
  她还是怕黑。
  以为沈氏已经回到她身边后这个状态会消失,但是并没有,周遭黑暗吞噬她的一切,这样轻易将过往发生化作利刀,将她四分五裂拼凑成从前的那个庄妍音,逼迫她面对黑暗的一切。
  “阿秀姐姐!”
  庄妍音不停拍门。
  黑暗尽头终于亮起光来,她呆呆回首,沉默的少年提灯穿过梨花林间,简单披着外袍,同她站到了檐下。
  庄妍音愣愣抬着头,卫封叩响了门扉。
  她把他吵醒了?
  她没打算这么晚去惊动任何人的,虽然卖惨是快速博得同情的办法,但是并不适用于任何场景,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不想打扰任何人。适可而止,拿捏度数,才不会惹人讨厌。
  这是在那个重组家庭里,她不得已学会的生存法则,她就是这样让奶奶记着对她妈妈的愧疚,偶尔站到了她的身边。
  厉秀莹才十四岁,就算再讨厌她也不会有多坏,她也不想时时拿人家卖惨。但这个关灯却让她始料不及。
  更始料不及的还是眼前的卫封。
  回过神来,她连忙抓住他衣摆,但只敢用很轻的力量,书里他是很厌恶异性亲近的,哪怕她现在还是个孩子,也不敢太过分。
  厉秀莹以为是庄妍音在敲门,并没有理会。
  庄妍音昂着头看卫封,才发现他真的太高,已经有一米八了吧。这个角度,这人连轮廓分明的下颔线条都是帅的。
  “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您的。”
  卫封垂眸,她巴巴昂着小脸,刘海因为急切的汗水黏糊在一起,露出了一团淤青,应该是方才撞他剑上所致。
  他收回视线,睨着紧闭的房门开口:“夜已深,勿要惊扰后院夫子。”
  房门终于打开,厉秀莹站在门内,急忙整理披肩秀发。
  “卫公子,我没为难她,我就跟她闹着玩的。”
  “嗯!阿秀姐姐跟我闹着玩的,是我声音太大了。”
  卫封垂首看她:“进去吧。”
  庄妍音颇受感动,也很好奇,卫封并没有书中那么厌恶异性啊?
  “多谢公子。”她后退一步,朝他乖巧行了一礼,只是肚子里咕咕响,两个半的红薯还是不顶饱。
  他们自然听到了她腹中的叫声,但是都不曾再说话,卫封提着灯步下屋檐。
  厉秀莹目送卫封走远,负气回到房中。
  庄妍音撑着点燃的油灯,瞧着她气恼的模样,小心翼翼将灯放在床尾案上。
  “你昨晚趁我睡觉后点油灯了是不是?”
  庄妍音轻点着脑袋:“阿秀姐姐,这是我的毛病,我不点灯害怕,我给你赔礼了。”她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厉秀莹有些气恼:“你点灯我怎么睡?这本来就是我的房间!”
  庄妍音想着办法:“那我去弄点柴禾吧。”
  她提着灯跑向厨房,找了炭烧红抬进屋里。
  在被噼啪飞溅的炭火星子烫到手背时,庄妍音内心悲催感慨。为了庄家一家子,她真的付出了太多。她那不争气的爹现在估计在抱着美人睡觉吧!
  她就靠着炭火微弱的光亮,努力汲取这微薄的安全感睡去。
  翌日一早,她手上揣着一个肉包子去了楚夫子的院子。
  她找楚夫子借卫凌。
  “我想去外面,怕再遇上坏人,也怕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不会让卫大哥太辛苦的。”
  楚夫子笑着让卫凌跟她去。
  借卫凌是有套路的,她要接近卫封,却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刻意活动,最好从他身边的人上下手,她知道卫凌时刻都在关注这个院子的动态。
  庄妍音带着卫凌,又去了青竹村买鸡,将鸡都炸好,用炭保持热度,拿去集市叫卖。
  她人生得乖巧,又会说话,逢馋嘴的男孩便说“吃了身强体壮考状元”,逢女童便道“吃了漂亮勤快婆家好”。镇上都是些普通百姓,最喜欢这样的好听话,她连着卖了三天炸鸡,三天都没有在卫封跟前混眼熟过,都与卫凌在一起。
  ……
  阳光斑驳自枝叶间落下,照在树下长桌一盘盘菜肴上。
  院中众子弟正用晚膳,弟子十四人皆已到齐,楚夫子坐在上座,卫封在他左手边落座。
  用过饭后,卫封先起身朝楚夫子行礼:“我去林中练剑了。”也点头与众人见礼后回了房中取剑。
  众人也准备各自离席,钟斯瞧了一圈,感叹道:“铃铛今日又没赶上晚膳。”
  厉秀莹哼笑:“她去卖她的炸鸡了,你们好心收留她,但她心里却惦记着赚钱,还是用的厨房的油盐!”
  林婶正在收捡碗筷,笑道:“厉姑娘,铃铛也没用多少油盐,她说卖完炸鸡会买回来的。”
  “那她买了吗?都已三日了,每日不来跟我们吃饭,也没买回来用掉的油盐,而且她晚上怕黑,我都睡在屋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还烧了一盆炭火!让我怎么睡啊,我不管,我不想再与铃铛睡了!”
  厉则:“你比她大,是姐姐,她怕黑可是你晾着她不与她讲话?”
  厉秀莹不服气,又恼又委屈:“我又不是她亲姐姐,我晾着她什么了,我凭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厉则低恼地训诫她。
  楚夫子安静饮下杯中茶,问:“她怕黑,那为何不让她点油灯?”
  “点油灯我哪睡得着,再说了,夫子,油灯多贵啊……”厉秀莹还有一堆话要说。
  厉则正要制止她,听见一声欢快的稚嫩童声。
  “我回来啦!”
  众人回头,只见模样乖巧的女童迎着夕阳跑来,笑得明媚灿烂。
  她跑得太急,停下给众人行礼时还收不住脚,险些栽跟头。乖乖行完礼后跑到楚夫子身边,从腰间荷包里宝贝似的拿出一个东西捂在掌心。
  “爷爷,这是送给您的,您猜猜这是什么?”
  楚夫子笑道:“送与我的?老夫猜不到。”
  庄妍音摊开手心,小心揭开油纸,是一块松烟墨。虽是最普通的墨,但瞧着墨粒精细,色泽黑亮沉着,还有淡淡松香散发。
  “这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墨了,还请爷爷不要嫌弃。”
  楚夫子笑弯眼睛,收下墨,爱不释手拉住这双小手。
  她忽然抽出手,从卫凌的包袱里拿出一支桃木簪,送到厉秀莹跟前。
  “阿秀姐姐,这是给你的礼物。听掌柜的说有言云人比花娇,我瞧着这簪子便第一时间想到了阿秀姐姐。”
  这是最普通的桃木,好在打磨润泽,簪头雕刻着一朵精美的桃花。但厉秀莹家中富贵,她什么样的簪子都见过,自然看不起这种东西。
  众人在前,她只能接过,板着脸道了声“你有心了”。
  钟斯笑道:“小铃铛,你这是赚到钱了?这是朝夫子与你阿秀姐姐行贿么,那我们有没有?”
  “有的!”
  庄妍音从包袱里翻出一个精美的小册子,是札记本。
  她最先递到苏嘉北身前:“苏公子,你常爱记录,这是给你的札记本,小小的,可以随时做笔记哦。”
  然后又拿出十二本,都是札记本,但都是统一的样式,只有苏嘉北的更精巧些。
  钟斯蹲下身,有些酸溜:“小铃铛,为何只有苏嘉北的跟我们的不一样,我对你不特别吗?我特别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你单独给我取的称呼?”
  庄妍音正要去翻包袱,被钟斯揪住了头发。
  她挣扎着说:“别拽我,我还要给林婶和赵阿婆送礼物。”
  瞧着她拼命挣脱钟斯魔爪的模样,众人都被逗笑。直到庄妍音将那包袱里的盐与油拿出来时,众人才怔愣住。
  油盐很贵,而且别看他们这些札记本都是寻常之物,但文人用的东西没一样是能便宜的。
  她一个小童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庄妍音见大家疑惑,抱着盐罐子软糯道:“我把炸鸡的配方卖啦。”
  众人都很是震惊。
  楚夫子挥手道:“过来。”他俯身认真望着庄妍音,“真的将配方卖了?这可是你家祖传的秘方。”
  她点点头:“是啊,我在镇上卖炸鸡,县里有个商人吃到,很是喜欢,便重金买走了方子,足足有五十两银子呢!”她眉眼弯弯地说,“爷爷与众位公子们待我好,我也想待你们好。只是以后我不能再出去卖炸鸡了,但是那位商人许我可以在自己家中做给家人吃,所以爷爷不要担心哦。”
  她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懂事,楚夫子揉揉她脑袋,叹道:“可终究是你家的祖传秘方。”
  “没关系的,我有了钱才可以好好生存,我爹娘肯定也希望我能好好过下去。”
  苏嘉北感慨万千,当即从怀里掏出自制的炭笔与庄妍音送的那个小本本,又记录下这灵感一幕。
  庄妍音送完了各人的礼物,揣着怀里为卫封准备的礼物走去他的住所,在院中碰见提剑出门的卫夷与卫云。
  卫夷常日冷脸,她装出怯怯的模样,朝卫云道:“小哥儿,卫公子在吗?我给各位公子都送了礼物,卫公子的还没拿给他。”
  卫云笑道:“公子去后山的竹林练剑了,多谢铃铛,你可以给我,我转交给我家公子。”
  “那我还是等他回来了亲自交给他吧。我也想当面同他说一声谢谢。”她拿出两个绣工精美的锦囊递给卫云,“这是送给两位小哥儿的礼物,请你们不要嫌弃。”
  卫云有些诧异,他们也有?
  他低头瞧着腰间的钱袋,才发现已有磨损,而卫夷的锦囊更是因为长期练武磨损得厉害。他呆在皇子身边是以书童的身份,可这钱袋却在这两次屯兵时磨损,他竟不知。
  他笑着收下:“多谢铃铛。”
  庄妍音欢快地穿过梨林离开了,回了院中荡秋千等卫封。
  她翻着给卫封准备的礼物,也是一个札记本,但跟别人的不一样。这一本扉页印着一个练武的小人儿,不管是古代的印刷水平还是这种稀少的插画艺术,这都很是特别。她在买到的时候觉得很配卫封。
  而这原本就是她第一眼见到的礼物,为了送给他,她只能买下其余十三个札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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