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脑公主
  细雨如丝,凉风阵阵。
  立政殿门前肃立十余名宫女,衣衫被雨水浸得半透。她们个个屏息颔首,谦卑恭谨,生怕因错过什么细小的声音,耽误了伺候公主的大事。
  晋阳公主自三月初三踏青遇了意外之后,整整昏迷三日,而今突然醒来,却是茶饭不进,未言一语,最后只打了个手势,把她们这些本在屋里伺候的宫人都赶了出来。
  宫人们担心公主失智,惶惶不安,赶紧回禀圣人,请了御医。余下的众数则如现下这般,在殿前恭谨候命。自长孙皇后去世以后,圣人爱屋及乌,对晋阳公主躬身教养,宠爱尤甚,乃至在处理国事之时,都会亲自把公主带在身边,可谓是荣宠无二,前无古人。这次公主外出了意外,圣人火气每天都会化成一道道巨雷劈在她们身上。大家都心里清楚:公主安好,她们好,公主若再有一丝丝意外,她们全陪葬!
  寝殿内,少女头缠两寸宽纱布,身子缩成一团,坐在床榻的东南角。她明眸樱唇,肤若白玉,挥云而揭雪,一副富贵倾城貌。若非此时她脸上有几分病容,略显惨白,只怕会美得更叫人移不开眼。
  少女捂着耳朵,眼睛看着前方,凝神琢磨着什么。她一会儿把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把手放回耳朵上,如此反复数次,不厌其烦。
  折腾完自己耳朵后,她就开始抽鼻子,四处闻,随即在桌角下的地砖缝隙里发现了很细小的发霉的饭渣,又扫见东墙角阴影里一只正活动着小黑腿爬行的蚁虫。
  窗外有细雨落地声,还有宫人紊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让李明达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忽有几句戚戚声传来。
  “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这……”
  “蠢!你这么下手,公主死了,我们也都得跟着陪葬!”
  “别冤枉我,我可没这么不长脑子。这事真不是我,以命发誓。”
  “那——”
  话未说完突然就停了,似是因什么缘故被打断。
  李明达随后分辨出有杂乱的脚步声,远远地而来,接着就听到其中一个声音感慨圣人来了。
  李明达忙转身跳上床,盖被躺下。
  立政殿外,李世民轻声训斥宫人们不许通报,以免叨扰到公主,随后他才带着人放轻脚步,直接朝她的方向来。
  李明达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侧耳对着门口方向,闭眼假寐,全神贯注。她之所以紧张,不是因为父亲李世民的到来,而是这些声音,她需要佐证一下自己耳朵的判断。
  李世民推门而入时,李明达随之也睁开了眼睛。他身后跟着大太监方启瑞,太医署两名太医令和六名宫女。共有十人,果然和她先前的所听到的一致。
  李世民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纤弱地卧在榻上,闷声蹙眉不语。立刻想到这孩子所遭遇的苦难,顿然心痛不已。他红了眼圈,眼眶也湿了,走到李明达身边,紧紧地抓住这孩子的手。
  李明达已然起身,要给李世民行拜礼。李世民哪容她如此,立刻把她拉进怀里,垂泪心疼一番,随即让位给太医诊脉,关切询问伤势。得知他的兕子并无大碍之后,李世民稍安心了些。但再看李明达缠着纱布的脑袋,李世民忆起之前种种,仍是气恼不已,转头便骂宫人们:“养你们这些蠢奴作甚,在三月初三踏春喜乐之日,尔等竟让公主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奴该死,圣人恕罪。”
  殿内外宫人们全部跪地赔错,谦卑至极。
  李世民正欲下令,这时感觉有人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瞧,正是兕子,这孩子正用一双明亮且黑漆漆的眸子看自己,这双眼如她母亲长孙氏如出一辙,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不仅美,还会顿然令他忘却所有烦忧。
  小手抓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声音糯糯。
  “阿耶休动怒。”
  李世民立刻心就软了,语气轻轻地问李明达:“既然醒了,就跟我好好说说,你那天怎么忽然自己一人跑到断崖去了,还跌下了山崖?”
  李明达茫然地看着李世民,垂着眼皮,不知该说什么。
  李世民动了动身子,凑得更近些,歪着头瞧女儿,“阿耶和你说话,你怎么忽然不吭声?有难言之隐?”
  李明达:“我……我忘了。”
  “忘了?”李世民惊讶。
  “以前的事什么都记得,但就那天的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一想就疼,”李明达说着就捂头,冷吸口气,“又疼了!”
  “快别想,你昏迷了三天才刚醒,头上有伤,必然有些不适。暂且先养好身体,再言其它。回头我让尚食局多给你备好物滋补,你爱吃什么就给你备什么,好不好?”李世民满脸心疼,仔细看了看李明达受伤的额头,问她还疼不疼,见女儿懂事的摇头,李世民心里就更难受了,“阿耶很想天天守在你身边,奈何政务繁杂,这不,刚又被田舍汉挑刺!”
  说到魏征,李世民不禁冷笑一声,对他真是又爱又恨。总归这块石头是他自己搬起来砸了下去,偏偏被天下人看着,疼也不能挪。
  “阿耶是一国之君,要处理天下大事。您若真日日在这陪兕子,兕子才惶恐,再说您在这看着兕子,兕子连做点小坏事都不能了。至于郑公,他性子执拗,满朝皆知,这性子较真起来虽不好,但他一贯秉承的正直忠勤之心却也同样难得
  。正宫是个有棱有角的人,唯有阿耶的明君胸怀,才能容下他那般犯颜直谏的贤臣,说到底还是阿耶厉害。”李明达敬佩地冲李世民拱手。
  李世民大悦,“不愧是我爱女,深知我心。”
  为尽早让李明达歇息,李世民浅说两句便离开,临走前再三嘱咐她切勿耗费精神,又呵斥宫女们仔细伺候。
  宫女们恭送圣人之后,心中刚松口气,转即就对上她们公主颓然变冷的脸。大家忙在心里打鼓,再次纷纷恭谨跪地,请问公主吩咐。
  碧云端了热茶至于榻上的檀木小桌后,便也跪地于李明达跟前,磕头赔罪:“那日婢子若坚持陪在公主身边,公主也不会出事。婢子罪孽深重,请公主责罚。”
  碧云乃是公主身边第一大宫女,她如此了,大家自然也都跟着齐声磕头请罪。
  李明达面色平静地坐在榻上,似全神关注听什么,默了片刻后,方抬眉,目光轻扫众人,最终定格在第一排左数的两名宫女身上。这两名宫女一个叫秀梅,一个叫绿荷,都是她的近侍,品阶仅低于碧云一级。
  李明达收了目光,她想先弄清楚那日的情况,再去追究刚刚到底是哪两个人在背地里说那种悄悄话。
  李明达留下了所有在三月三随自己出行的宫女,包括碧云、秀梅、绿荷在内宫女太监共二十名,一一让宫人们轮流阐述她落崖前后的情形,最后听大家所言基本都一致。
  每年逢三月初三上巳节,圣人都会在曲江大宴群臣,而皇室勋贵子女则可外出同游踏青,这是她们是一年中难得男女可一同外出游乐的好日子。
  那日,李明达与高阳公主、二十一公主以及几位郡主蹬山到半山腰时,都觉得乏累,就同在临时铺设的帐内休息。本是有说有笑,大家一起游戏,后来东边奏乐,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李明达就是在这时候说要去帐篷外透气,且不允准侍女碧云等随行。
  后来发现人不见了,众人立即开始满山搜寻,至山西边的断崖处时,李明达已然跌在了山崖下的溪水中,整个人昏迷着,血染红了半边溪。当时若从断崖上绕路下山去救人,最快要两柱香的时间,只怕等到那时候血早流干了。当时刚巧魏叔玉带人从溪边路过,得幸先行救了人。
  李明达从九丈有余的断崖上坠落,竟然只是昏迷了三天,醒来除了脑袋有些变化,记不住一件事外,身体感觉尚还可以。
  她这次是福大命大,回头她真得好好拜一拜玉皇大帝了。
  “当时多亏魏大郎君在,及时救了贵主,太医说贵主当时若晚那么一会儿止血,便真的回天乏术了。”碧云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魏叔玉为什么会在那?”李明达扶额问。
  宫女们皆摇头表示不知。
  “当时情急也没有细问清楚,说是偶然路过。”
  李明达便暂不去想此事,转即犀利审视秀梅、绿荷,“你二人上前来,说几句悄悄话来听,却要压低声。”
  秀梅和绿荷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公主吩咐你们照办就是!”碧云呵斥道。
  秀梅和绿荷忙应承,然后互相尴尬地低声音说了两句闲话,假装初见彼此问候的样子。
  李明达细听这二人的语气,跟她之前所听的那几声害她未遂的悄悄话如出一辙。
  李明达的目光骤然冷到谷底。
  这一觉醒来,她还真是长了一副好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