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最终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眼下这样或许已是万幸。
  径至北五所,那里灯火通明。
  御医观了药效,刚走不久,冯正没敢歇息,正领着阖院的奴婢伺候着。
  徐少卿让随行掌灯的内侍候在外头,由冯正引着进了寝殿内室,就见那薄纱帐幕下,高暧正倚着蚕丝软囊,面上带着几分重病初愈的憔悴,翠儿立在旁边,端碗一勺勺喂着汤水。
  她见他进来,先是怔了怔,随即抿唇嫣然一笑。
  他几步来到榻旁,从翠儿手中拿过汤碗。
  “你先下去吧,本督来服侍公主。”
  第44章 夜正浓
  高暧本来昏沉沉的,那时的情形已记不大清了,但见众人来来往往,忙得团团转的架势,心中也有几分明白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后怕之余,见他来了,不免又是宽慰,又是欣喜。
  可他一进门便夺了碗,说要服侍自己,不知怎的浑身就紧了起来,偏偏翠儿那丫头又去得快,蹲身行个礼便落荒似的退到了外间,更让她有些无措。
  徐少卿却也有些愣。
  这大半日,他马不停蹄,几乎片刻也没闲着,虽说是没听什么吵吵嚷嚷,脑中心中却都是乱糟糟的,可这时见了她,那牵挂的肚肠便像有了着落,心头忽然便沉静下来了。
  他没言声,撩撩袍子,托着碗挨到床沿上坐了。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蠕着身子朝里躲,但毕竟气正虚着,勉强挪了寸许就没了力气。
  他却似浑然未觉,又向里靠了靠,腿半架在床榻上,像是才算坐安稳了,隔着曳撒和软衾与她挨在一起。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虽说之前甚至曾被他拥过,可现下是在榻上,这般贴近着实让人心慌。
  “公主莫动,这身上的毒才刚解了,暂且不宜进膳,臣先服侍公主用些汤水,润润肠胃。”
  他说着便在碗中舀了一匙,贴唇试了下温热,又吹吹凉,这才送到她嘴边。
  她微微侧头垂着眼,咬唇低声道:“有劳厂臣,我方才已喝了不少,厂臣先放着吧。”
  眼瞧着将将是个满碗,这么却成了喝了不少?
  这温吞的小性子不过“安静”了半日,才醒来竟学会扯谎了。
  徐少卿望着她,眉间揪了个疙瘩。
  “公主这般说,是嫌臣手脚不周,比不得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叫臣服侍?”
  “不,不……得蒙厂臣不弃,诚心待我,这次又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我怎会嫌弃厂臣?这话听着叫人好生不安。”
  她急生生的辩着,却没敢瞧他。
  这次又救了她的性命?
  徐少卿挑挑眉,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瞧着也没人与她说知,他心下坦然,索性也不说破。
  “臣是奴婢,对主子赤心不二乃是本分。臣心里敬重公主,更将公主视作家人,但似方才那般言语,才真叫臣寒心惶恐。”
  一面摆着主子奴婢的大道理,一面却大喇喇的攀扯什么家人,明着暗着更是没规没矩,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
  暗说日子也不算短了,对着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早该惯了才对,可高暧在这上头竟也是个迟性,每每遇上仍是被惹得心慌意乱,立时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他,却见那汤匙又送了过来,没奈何,只好轻起樱唇,张口喝了。
  徐少卿目不斜视,面上一本正经,拈着汤匙次第送过去,片刻间便喂了大半碗。
  高暧却是暗自心头砰跳,怎么也定不下,一勺勺的喝着,全没尝出个滋味来,蓦地里咽得快了些,喉间一激,登时咳嗽起来。
  “是臣疏忽,喂得快了。”
  他嘴上告罪,抬袖就去帮她抹拭唇边颌下溅出的汤水。
  “厂臣不必……”
  她话刚出口,却发觉那只手竟忽然抚上自己脸颊,顿在那里不动了。
  “厂臣,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逾礼,促然惊呼,不由竟呆住了。
  “公主怎么了?敢是觉得哪里不适么?”
  徐少卿不着形迹的收回手,只留她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没有。”高暧面色潮红,声如细蚊。
  定了定神才把眼斜觑,见他神色如常,没半点变化,暗地里也自疑了。
  莫非刚才那只是无意间的一触,实则是自己想多了?
  见他重又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着,赶忙抬手摆了摆:“我已喝得足了,厂臣且放着吧。”
  他也没勉强,随手将汤碗往妆台上一搁,并不起身,也不言语,仍旧挨着她坐在榻边。
  她心头忐忑,却也不敢出声,那手微颤着,垂眼靠在软囊上发愣。
  若是两下里有话说倒还好,这般寂寂的,心思落在那处,反而真真让人难捱。
  高暧只觉彼此相贴的地方被焐得越来越热,那股微妙之感隔着被衾渐渐发酵,烘得整个人都红烫了起来……
  一想到他定然也是如此,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才刚解了毒,正该早些歇息,臣原不该打挠这许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公主见谅。”
  她不意他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正经话,愕然抬头望,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俏脸不禁一窘,应声道:“厂臣有话请说,不必告罪。”
  徐少卿看着她,只见因局促而生的红晕如胭脂般晕在那苍白的小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颜色,娇美之余缺也掩不住那份带着病容的憔悴,像是因这一回,将许久积淀的些许元气都耗去了。
  他暗暗一叹,正色道:“这次公主能得脱大难,实再是不幸中的万幸。臣原本还曾向公主夸下海口,说什么定会护持周全,如今瞧着,实在有些托大了。”
  高暧听他忽然说起这话,不禁颦起眉来。
  “厂臣如何这般说?是我自己只顾着心急,又没见识,才勿信了人言,以至酿成此祸,又与厂臣何干?”
  她顿了顿,似是被什么袭上心头,面带忧惧问:“前时厂臣曾说,当年那杀人凶徒尚留在宫中,这次……敢就是此人么?”
  徐少卿先是别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捋着曳撒下摆,跟着不紧不慢道:“此事只怕另有牵连,臣目下还在查,公主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况且臣也说过莫再理会,就请公主不必再问了。臣的意思是,此次虽是累及公主伤了万金之体,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她凝眉望着他,愕然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住些声息问:“公主可还记得,臣曾经谏言过,请公主尽早离开京师么?”
  “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眼下或许便是个机会,只是不知公主可愿听臣安排?”
  高暧闻言,心头登时又怦然起来。
  这次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她对这大夏宫廷已不存半点幻想,若能就此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他呢?
  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像这般相见么?
  高暧忽然发觉,对他的那一丝牵挂早已结缠为茧,笼在心头,剪不断,抽不清,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
  “公主为何叹气?莫非舍不得离宫么?”
  她听他这么问,咬了咬唇,心中好像憋着一口气,难受得不行,终究还是忍住没问,低眉掩去那片愁色。
  “厂臣误会了,宫里我本就不惯,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嗯,猛然听起这么说,一时没转过来罢了。再说,我在宫中相熟的,也就只有厂臣,厂臣如何安排,我便如何做就是了。”
  徐少卿似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却也没说破,点头道:“既是公主这般说,臣便好放心行事了。”
  说着俯过头去,对她低声耳语。
  高暧一一应着。
  堪堪说完,他长身而起,双手一拱:“天晚了,请公主及早安歇,待明日得闲时,臣自会再来。”
  他这一转身要走,高暧忽然竟害怕起来。
  方才还觉得这般贴近很是不妥,这会儿却没来由的发空,恍然间竟有些舍不得。
  心中六神无主的寻思着,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闻言重又回到床榻前。
  “公主唤臣有何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踌躇半晌,只好道:“我有些心慌,厂臣若无甚要紧事,可能再多留片刻么?”
  话刚出口,自家便吓了一跳。
  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出言留他,这算做怎么一回事?
  可话也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了,只恨不能羞得把脸埋在被中,哪敢再去看他。
  徐少卿瞧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唇角终于弯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是如此,那臣便遵从公主吩咐再留一留。”
  他敛了笑,又跟着道:“不若这样吧,索性便由臣读几段佛经,待公主睡了再走。”
  佛经?
  她像是听到一见破天荒的事情。
  蓦地抬起头来,便见他已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蓝封册子。再仔细瞧瞧,忽觉有些眼熟,正是回赠给他的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
  她讶然一惊,见那册子上折痕毛脚殷然,显是常常翻看所致,不禁问道:“厂臣一直把这经卷带在身上么?”
  “是,公主亲手授经,命臣修身养性,岂敢不遵?自然要卷不离身,勤加诵读,方不负公主一片心意。”
  他面上答得恭顺,眼角却蕴笑觑她反应。
  高暧早羞红了脸,不自禁的又垂下头去,可偏偏心中却漾着一种别样的欢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