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哦,臣何时辱没公主清誉了?”他瞧着她,眼底含笑。
  “你……”
  她见他明知故问,还一副嬉笑的样子,便知后面又预备着什么话来揶揄自己。
  若以口舌来论,她就算再生出几张嘴来也及不上他,心中虽然有些嗔怨,却也不敢引他的兴头,身子不自禁的向旁一扭。
  “我不知道,厂臣想求便自己求吧,何苦非要无礼攀扯我?”
  这副怒中含羞的样子有股子说不出的惹人劲儿,配着那脸蛋更是娇美难言,虽已不知瞧过多少遍,却仍如初见时那般怦然心动。
  他越看越是喜欢,走近一步,暗中捉住那只小手,凑在耳旁低声道:“非是臣有意攀扯,公主可还记得?臣曾说过这辈子没别的奢望,只愿求个家室齐全,可惜身为奴婢,家室不敢想,子孙更加想不得,只能收底下的奴婢作个儿子聊以慰藉。如今算是为下辈子求,公主佛缘深厚,便当替臣求一求,观音大士看在面子上,兴许也灵验些。”
  “……”
  他这话说得可怜,让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抬眼瞧瞧,见那双方才还缀着笑意的狐眸中竟满是迷离的黯然,似是还带着些祈求,自家心头也有些松了,只是想起他以往的作为,这次说不得又是在假装。
  思来想去,没了主意,默然不语的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那肥胖僧人已快步走了回来,双手抱着签筒捧到她面前,笑眯眯地道:“女施主请。”
  高暧红着脸,只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乱如麻,不自禁的便又朝徐少卿望去。
  却见他垂眼盯着那和尚手里的签筒,面色竟有些沉,似还带着叹息之意,心头竟似被揪紧了似的,下意识便将那签筒接了过来,在左近一只空着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抬眼向上望,目光搭上那宝相庄严的金身大佛,却不由得脑中一凛。
  这求福求子又不是问前程姻缘,须得是嫁做人妇才可,他要家室齐全,却让自己来求,岂不是明摆着又来占便宜,这算作什么道理?
  即便求的是下辈子,可也不成话呀,若真的求了,岂不是便等同于对默认了他的心思,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绕了进去?当真是羞死人。
  她登时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即转身逃掉,可身子却似牢牢定在蒲团上,半分也挪动不得,心头砰跳,却又带着几分欢喜。
  莫非他是打算来生与自己……
  这么一想,便觉抱着签筒双手开始发颤,仿佛那东西有千斤重,快要拿不住了。
  这会子可算是骑虎难下,但既然已经在佛前跪了,便没有再起身的道理。
  她连吁了几口气,有心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替人祈愿,可脑海中却全是他们两个人共处时的情景,每一桩每一件都袭上心头,怎么都分舍不开。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若来世真能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儿孙绕膝,相携终生,那一生便真的不枉了。
  既是这样,索性便不分彼此,就替他也替自己求一个福,又有何妨?
  高暧定了定神,默念佛号,对着那大佛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虔诚的暗暗许了愿,这才慢慢摇晃起了签筒。
  “哗哗”声响,转眼间便有一支竹签落在地上。
  她俯身捡起,暗自惴惴,没敢去瞧,转手递了过去。
  那肥胖僧人赶忙接在手中,去边上按号牌取了签文,转回来取开瞧了瞧,便朗声唱道:“天地变通万物全,福禄寿喜皆有缘,麟英神驹接代有,事事称心如圣贤。”
  言罢,拊掌叹道:“哎呀,女施主端的好佛缘!此签表的是二位福寿双全,儿孙孝悌,代代荣宠,自在快活,乃上上大吉,上上大吉呀!”
  徐少卿挑唇一笑,双手抱拳拱了拱:“师傅这签解得甚好,多谢,多谢。”
  高暧却觉得这其中多是些奉承之词,想必这僧人得了那银钱,故意挑些好话来说,可自己听着却也不由得欢喜。
  那僧人合十一笑,随即正色道:“岂敢,岂敢,此签乃女施主心诚所致,小僧不过顺意而解,何足道哉?不谢,不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将那签文接过来,仔细地折好,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了。
  这时,那先前去通传的小沙弥转了回来,对那僧人轻声说了两句。
  那僧人挥挥手,让他退去,便又换做笑脸道:“两位施主真是有心,敝寺方丈讲经已毕,正好相见,两位请随我来吧。”
  言罢,抬手朝侧门一比。
  徐少卿道声谢,便和高暧随他从那里出去,又过了两道门,前面便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足有上百步。
  听那僧人道,走廊的尽头便是经楼讲堂,方丈的禅房也在那处。
  高暧暗暗吃惊,原先从外面看只觉得只觉得寺中建筑宏壮,却不想里面竟也如此深长,这般的规模可也真是少见,恐怕就算京城里那些敕建的佛寺也未必及得上。
  堪堪走到一半,忽然见前方转角处绕过几个人,迎面而来。
  当先那个身材高大,剑眉深目,神采英拔,年纪甚轻,虽是一身玄青色的行衣,作儒生打扮,但却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气,脚下阔步而行,竟似猎豹般凌厉矫健,令人不敢逼视。
  而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尽管也是仆厮打扮,却也个个都是健硕异常,神色间更是冷峻无比,丝毫不见那种任人驱使的奴婢样。
  他们是什么人?
  高暧正自纳罕,瞥眼间却见徐少卿忽然停住了脚步,神色大异,双目直直的望向对面,竟自愣住了。
  这么久以来,除了那次在山谷中遇袭,他还从未这般色变过。
  她不禁吃了一惊,暗自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你怎么了?”
  徐少卿怔了怔,这才恢复常色,但脸上的欢漾却已无影无踪,也没继续向前走,拉着她站到了边上。
  那僧人此时也顿住了脚,回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自己也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再抬眼时,见对面那一行人已走到了十余步远的地方,为首的年轻男子似也瞧见了她,却没避讳,目光灼灼的便望了过来。
  她秀眉一颦,便别开眼,不再去看。
  须臾间,那些人已到了近处,步子也缓了下来。
  那僧人近前一步,带着些谄媚的合十笑道:“许久未见狄施主,不知可是要出寺么?”
  “是啊,来了几日都在后堂听讲,却还未曾到城中游览,今日得闲,正好去看看。”
  那年轻男子斜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又瞥过鹰隼般的目光,在高暧身上左右打量了几下,问道:“这二位是……”
  那僧人介绍道:“这两位施主也是远道而来,特地想见方丈大师求问些事情,小僧这才引他们去后堂。”
  “哦,原来那沙弥所报的就是这二位,既然同是崇佛之人,失敬,失敬。”那年轻男子说着,抬手一拱。
  徐少卿道声“岂敢”,抱拳还了一礼,却沉着眼不与对方相接。
  高暧觉得那人瞧自己的目光无礼,也不去看他,只微微蹲了蹲身。
  那年轻男子也没多言,带着几名仆厮告辞而去,走出几步之后,却还回头望过来,眼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高暧只作不见,抬头见徐少卿面上仍是一副沉冷之色,忍不住又低声问:“怎么,厂臣识得那人?”
  他摇头一笑,却没多言,转身便随着那僧人继续朝前走。
  转过走廊,来到后堂一间静室。
  那屋内陈设极其朴素,莫说禅床用具,竟连桌椅也没有,只摆着一顶香炉和几只蒲团。
  正中端坐着一名枯瘦的灰袍老僧,长须浩然,面上皱纹丛生,已瞧不出有多大年纪,但却宝相庄严,一望便知是德行高深之人。
  第69章 莫相送
  “两位远来不易,请坐吧。”
  那老僧虽然身子枯瘦,声音不高,听着却是苍劲有力,说话间便拿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两个蒲团。
  高暧先前见他形貌清奇,已心生敬意,与徐少卿合十行了一礼,这才坐了下来。
  那肥胖僧人叫沙弥奉了茶水,便退出了静室。
  人去后,脚步声寂,遂觉四下里静谧异常。
  日光从背后的小圆窗散散的透进来,射在那老僧背上,恍然间如佛光涌现。
  而他却不睁眼,依旧手捻佛珠,面如止水,只待他们坐定,便又问:“不知二位找老衲所为何事?”
  徐少卿此刻却也虔诚起来,微微躬身,正色道:“得闻大师佛法精研,德行高深,特来相问前程,还请大师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那老僧点点头:“前程在业力,在个人行止,佛家只讲修行,便问了也是枉然。”
  “那……便请大师辨个吉凶如何?”
  “也罢,但不知是施主一个人问,还是两位都问?”
  “自是两个人。”
  “嗯,那么谁在先呢?”
  徐少卿侧头看了看高暧,便应道:“就以小可为先吧。”
  那老僧又微微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便请这位女施主先行回避。”
  言罢,冲外叫了一声,唤入一名小沙弥,吩咐他领高暧去静室外暂候。
  高暧满心疑惑,又有些不愿与徐少卿分离,却见他冲自己笑了笑,似是在说左右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不必担忧,心下登时宽了许多,暗想等他出来再问也不迟,当下轻轻颔首,便起身随那小沙弥去了。
  徐少卿目送她出门,脸色忽的一沉,带着几许黯然,转过头来问:“不知大师如何解辨?”
  那老僧道:“烦请施主写一字,待老衲观后便可解。”
  徐少卿略想了想,便伸指在面前的茶盏中蘸了些水,在青砖地面上写下了一个“暧”字。
  奇怪的是,那老僧仍未睁眼,只口中默念了两句,便道:“施主所写‘暧’字,乃爪覆于心上,如利刃加身,多灾多难,然其下以‘友’为基,应有贵人相助,不至孤寂无依,‘日’在左边,为旭日东升,前路光明,或许灾祸去后,苦尽甘来,也未可知。”
  徐少卿心中一喜,身子微微探前道:“大师的意思是……小可所问为吉了?”
  不料那老僧却反问道:“老衲多问一句,施主想问的,只怕不是自己吧?”
  徐少卿面色一滞,随即点头道:“大师明鉴,小可问的的确不是自己,还请大师再详加指点。”
  “嗯,以那人自身来说,此字或主拨云见日,福缘深厚,可若以施主论,日光如炬,或可驱散重重艰险,温暖其心,然心下之‘友’却未必是施主之友,甚至将为仇敌,却不是什么吉兆。”
  那老僧顿了顿,又道:“施主是尘世中人,老衲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需谨记一切皆有缘法即可。”
  徐少卿凝眉沉思片刻,轻轻吁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道:“大师解说,令小可茅塞顿开,多谢了。”
  他转身出了静室,正在对面小间中坐着的高暧见了,急忙迎上来:“厂臣问的如何?”
  望着她柔润热切的眼神,再想想方才那老僧的话,他忽然百感交集,纵是多灾多难,重重阻挠,但这颗心已然被自己照亮,前路的温馨还会远么?
  他舒眉笑了笑:“问前程这种事,臣自然是福星高照,运势亨通。”
  她见他言不由衷,心下便有些不悦,咬唇道:“我诚心相询,厂臣为何不肯明言?”
  “公主误会了,这测言运势都是自家的私密事,若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况且那方丈大师说得艰涩,我只拣些好话记了,也没什么好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