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不久,男人女人的咒骂声,孩子的吵闹声,充斥了整条巷子,简直像菜市场一样。所有的人都开始了新的一天,不管贫穷与富贵,不管年老与青壮,不管健康与疾病,所有的人都在美丽的晨光下努力生活,我也一样。
  ☆、第三十八章
  纺织工们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工作,一直站到晚上九点,期间只能停下吃个午饭,剩下的时间全盯着车床接线头,这是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而且始终弯着腰,所以非常疲劳。
  厂房非常闷热,因为不允许开窗,这样可以防止风把屋子里的棉絮吹到外面,从而造成浪费,这造成了闷热的屋内到处是细小的棉絮。工厂的墙壁上贴着一行大字——‘禁火’,前几天有一家纺织厂才发生了火灾,当时引发了大爆炸,炸死了十来个纺织工,剩下的人全都烧伤了,似乎在纺织厂里面点火就很容易引发爆炸,但是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在纺织车间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口干舌燥,仿佛鼻腔里沾满了棉絮一样,真不知道那些天天在里面工作的人怎么受的了。持续工作了六个小时之后,中午十二点,工厂的铃声准时摇响,工人们可以用午饭了,虽然只有十几分钟的时间。
  没有专门用餐的地方,大家都是领了食物,在厂房外吃。负责分发食物的是个很胖的女人,每个人拿一个碗,然后在这里排队领食物。每个人可以分到一小块面包,以及一碗稀薄的粥,面包似乎是混了木屑的,所以呈现一种棕黄的颜色,米汤里有黑色的渣滓,而且似乎是陈年的旧米,已经生虫了,所以你会发现粥的表面漂浮着一层细小的白虫子。但是没人把这些放在心上,工人大口大口吞咽着,饥饿的时候能吃上饭就很好了。前世时我有过更糟糕的日子,甚至吃过老鼠肉。
  这里工人基本都很年轻,最小的孩子大约只有六七岁,有些人看上满头白发,但实际上他们最多只有三十几岁,常年辛苦的劳作使他们看上去很苍老。
  我坐在安妮身边跟她聊天,她兴致勃勃的谈论着邻居家小孩的事情,压根不提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没有想到安妮会嫁给一个那样暴戾的男子,她是一个好姑娘,值得最好的男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我怎么从未听你提到过?”我还是开口问了。
  安妮无奈的耸耸肩:“你知道的,女仆不可以有情人,我和安德烈很早就认识了,只是之前没有结婚而已。”
  然后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别这样亲爱的,安德烈是个好人,他只是遇不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也许她真的很爱他,所以她说着丈夫名字的时候,总是一脸幸福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安德烈是一名画家,他少年时代很有天赋,他的画作曾被一位富商以高价买走,他的父母想让儿子出人头地,于是花了很多钱把儿子送去了艺术学院。可惜长大后,他的画作一直不被人们看好,到后来几乎一副也卖不出去。
  安妮和他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个人也有过柔情蜜意的日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德烈的画作一直卖不出去,他又不肯从事别的职业,一直被安妮供养,于是脾气就越来越坏。可是安妮一直相信他会成功,所以从未离开他。
  “其实我对现状很满意,起码我还有份工作,你知道莫蒙庄园辞退的仆人,很多都失业找不到工作。”安妮叹息道:“对了,你还记得赛琳娜管家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当然,她还好吗?”
  “不知道,只是听说她去了北方,因为她离开莫蒙庄园后过的很不好。你知道她当了一辈子的管家,可是离开庄园后却只能当女仆了,她是受过教育的女性,新的主人却把她当粗使婆子使唤,真可怜,一辈子的努力都打了水漂。只好离开王都,去了偏僻的北方,起码在那里还能找到女管家的工作。” 安妮说。
  我不知不觉收紧了手臂,一种名为惭愧的情绪在心底里升起。我报复子爵一家的时候根本不把赛琳娜管家放在心上,因为她前世时逼迫我去照顾生了天花的男爵,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根本就是逼我去死。所以尽管她这辈子非常信任我,我仍然因为她前世的所作所为怨恨她,可是现在想来,她因为我离开了奋斗一生的地方,甚至根本不知道是我在背后算计她,我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卑弊到难以启齿。
  这时,几位衣着得体的先生簇拥着走了过来。工人们匆匆站起身来,向工厂走去。
  安妮低声催促我:“厂主和他的狗腿子来了,我们赶快回去工作吧,否则他们要骂我们偷懒了,即使不开除也会扣工钱。”
  我看到了把我招进工厂的大胡子,他叫马丁,是这里的总管事。他一路跟随着一位身材矮小的先生,与他平时耀武扬威的样子不同,他一直弯着腰,一脸讨好陪笑的模样。
  可是开工后没多久,我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紧接着就传来了工人们的惊呼声,一个女人从厂房里跑出来,边跑边喊:“救命啊!上帝,有个孩子,被卷进涡轮里了!”
  所有人都往厂房跑去,我也跟随着众人过去。可是刚一进去就吓了一跳,有一个小男孩正挂在牵动纺织系运作的巨大涡轮上,血液顺着生了锈的铁质齿轮缓缓流下,他的手臂被绞进了齿轮里。
  纺织机已经被迅速关闭了,可是孩子还挂在巨大的涡轮上,他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非常瘦小,脸蛋上有很多雀斑。他一直在剧烈的惨叫着,到现在已经承受不住那剧烈的疼痛,所以昏了过去,原本就很苍白的脸上变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许多人包围着他,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我听到有人在默念上帝。
  “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人挤了进来,竟然是年轻的工厂主和管事马丁。
  “我不是警告过你们吗?要离涡轮远一些,你们这些蠢货!” 马丁惊慌失措地说。
  工厂里有七八个坚挺的大涡轮,每一个涡轮都有上千公斤重,如果一不小心被绞进了衣服,那么整个人说不定都会被卷进去,可是工厂却没有安装任何的安全措施。
  孩子被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整只手臂都被碾碎了,血肉模糊的一片,白色的碎骨戳破皮肉露出来,使人触目惊心。
  “你们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生!” 倒是那位年轻的工厂主发话了。
  工厂主姓加百列,他是个20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刚刚从父亲手里接管了家族的产业,看上去还非常稚嫩。他个头不高,但是身体非常壮实,有一头卷卷的黑发,眼睛非常灵活,而且他打扮的非常富贵。说他富贵是因为他的衣着非常华丽,而且还带着银色的卷发,看上去就像过去那些贵族绅士的打扮。但事实上,上流社会已经不再穿这些花里胡哨仿佛小丑一样的衣服了,王都的贵族们从开始崇尚简洁的装扮,反倒是一些地位低的人,比如说仆人才会打扮成这样。
  显然他没有打听清楚最流行的时尚,如果不是别人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工厂主,我根本想不到他是这座工厂的主人,因为在现在的贵族圈里,如果哪位绅士打扮成这样出现在宴会上,一定会成为当天最大的笑柄。
  大胡子马丁急忙去找医生了,他边往外跑边朝工人们喊:“这里没你们的事情,都去干活干活!”
  我发现那个孩子还在流血,他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浸透了,地上黏呼呼的,血红一片,而且血液还在不断的涌出。我急忙走过去,帮忙按住了孩子手臂上的一条血管,我听男爵说过,如果有人受了重伤还血流不止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压住伤口,果真血液不再那么汹涌了。
  加百列先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你看上去非常面生,是新来的吗?”
  我回答他:“是的先生,我是刚来的记录员。”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多久,大胡子就带着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我抬头一看,却愣在了当场。来人是一位50岁出头的老者,他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脊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你依然可以从他的面容中看出他年轻时俊美的模样。
  老医生奔过来跪在地上,只看了孩子一眼,就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箱子,取出一条皮绳系在孩子的手臂上。他注意到我一直用手按着孩子的手臂,于是赞赏的点点头:“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是我以前的主人,他说这样可以防止大量出血。”我回答说。
  老医生朝我点点头:“你做的很好,没有让血流得太多,所以保住了这孩子的一条命。”
  他的褒奖让我激动得红了脸,我没有想到居然会再次见到他,我前世时的救命恩人。
  他不但免费给我治病,还送给我吃的,可是我为了躲避警察们的拘捕,一声不响就离开了,我甚至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这位先生看人的时候总是那么温和,充满慈爱,他是那种会对陌生人付出温情,却不收取任何回报的好人。
  “这个孩子需要立刻截肢。” 医生说:“帮我把他抬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
  “去我的办公室吧,那里很干净。”加百列先生说。
  孩子被抬进了办公室,医生把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不许别人围观他做手术。
  我擦擦满手的鲜血准备离开,加百列先生却忽然开口问我:“你当过医生的男仆吗?”
  “没有先生。”我摇摇头说:“我以前的主人是一位男爵。”
  “男爵?”加百列先生好奇的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继续做男仆呢?怎么会来到我的工厂里?”
  我随口胡扯道:“主人把我赶走了,也没有给我写过介绍信。”
  “是吗?我看你一定是个爱偷懒耍滑的家伙。”他笑着说:“你过去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位男爵?”
  “哦……”我挑了挑眉说:“他已经非常落魄了,请恕我不便透露他的名字,这有辱一位先生的尊严,你知道现在很多落魄贵族都雇不起仆人了。”
  我贬低贵族的这些话取悦了这位商人暴发户,他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没错,给这些落魄贵族当仆人说不定还收不到工钱呢,在我的工厂里好好工作,干得好了也一样会有个好前程。”
  这位先生倒是非常的爽快,不似那些矫揉造作的贵族,我诚心诚意地向他弯腰行了个礼,谁知我一起身就看到了这位先生亮晶晶的小眼睛。
  他激动地说:“你弯腰行礼的姿势很漂亮呀,介不介意教教我?”
  作者有话要说:主角不会当医生,也不会当大商人,因为标题叫《绅士的仆人》嘛,大家都懂的。
  我写这一章主要是为了引出这位老医生,如果我还开第三部绅士的话,这个老头就是主角,我想既然写了,干脆写个绅士三部曲啥的= =
  ☆、第三十九章
  我被加百列先生叫出了工厂,跟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大宅子。他向我抱怨说,前阵子出去谈生意时,有人嘲笑他的礼仪。他于是聘请了一位礼仪老师,可是那家伙眼高于顶,总是吊着眼睛说,贵族们该怎么样,贵族们该怎么样,把他气的不轻,于是就把那家伙给赶走了。
  “虽然你只当过贵族的仆人,不过你行礼的姿势非常漂亮,教我装装样子应该没有问题。”加百列毫无形象的往桌前一坐,抬起双脚搭在桌子上。
  这样大大咧咧的有钱人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不过不用去工厂干活,对我而言倒是件好事,如果他能把我留下当贴身仆人就更好了。我发现在这府上帮佣的仆人,没有哪个经历过系统的仆人培训。
  于是作为仆人,我对主人的绅士教育工作就展开了。
  “绅士的礼节有许多种,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行礼的姿势也略有不同……只有身份高贵的已婚妇人,您才可以在她主动伸出手时,上前亲吻她的手背。如果是年轻小姐,则千万不要做出过于冒昧的举动,在她被正式介绍给您认识之前,连多余的眼神都不要落在她们身上,否则会被人说三道四……” 我站在加百列先生身边,向他讲述绅士礼仪。
  可他听完我的讲述后,却一脸木呆呆的表情,最后竟然不敢置信的问我:“你确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从没听过这么麻烦的事情。”
  “当然不,先生。”我认真的看着他:“难道你之前聘用的礼仪老师没有讲过吗?”
  “不。”加百列皱着眉头说:“他当然讲过基本的礼仪,可是你说的那些小细节我连听都没听过,什么女士的扇语,还有那些隐晦的暗示话题。”
  “哦……”我忽然明白了,我这位新主人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暴发户。
  “我后天下午要招待一位重要的客人,他是个很有名的大律师,我可不希望到时候出什么差错?”加百列先生说。
  礼仪虽然只是在特定场合下的固定动作和语言,可是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却不仅仅包括这些。如果你连一位女士摇扇子,一位男士转动扣子的动作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那么你离走进贵族的圈子还差十万八千里。这些细节体现在方方面面,从用餐时你可以喝几杯酒,到你设宴招呼客人时地毯的颜色,都有特定的讲究。
  我一时间没话可说了,这家伙根本什么都不懂,居然还想别出差错。
  于是我谨慎地开口询问:“恕我冒昧,请问您宴请客人时选了什么菜单?”
  加百列先生摊了摊手说:“呃……法国菜?”
  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我会雇佣一个最有名的厨师,让他用最贵的食材。”
  “那么你将宴请哪几位客人?”
  “没有客人,就是我跟律师和他的家人。”加百列理所当然的说。
  “哦……那么请问除了用餐,您还准备了其他节目吗?”
  “还需要什么节目?难不成要准备个舞会吗?”
  我和他互相对视了将近一分钟,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类似‘你在开玩笑吗?’的眼神。最后加百列先生败下阵来,他嘟囔道:“好吧好吧,我父亲二十年前还是个开杂货铺的,我连中学都没有毕业,要么需要我把那个礼仪老师再请回来吗?”
  我觉得这是我的一次机会,于是我向他欠身说:“我曾经服务过一位子爵和一位男爵,见识过大大小小的宴会,也参加过王都伯爵大人的舞会,如果您相信我,请让我来为您安排。”
  加百列先生露出了讶异的眼神:“你可以吗?我是说这次宴请对我而言很重要。”
  “这都要看大人您的意思了。” 我向他请示道:“我听从您的一切吩咐,您的愿望就是我的最高意志。”
  也许他以前的仆人从未对他说过这种性质的话,他微微愣住了,于是他挺了挺腰,抬起下巴,用一种故意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好吧,由你来统领我的府上。”
  看他得意的样子,我暗地里偷笑了起来,被用这种方式奉承,感觉一定很好。我了解他这种感受,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经受得住这种高格调风情的服侍,如果是普通人也许会惊慌的手足无措,只有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才会在这种氛围下依然保持镇定和沉稳,这也就是贵族和绅士教育的内涵。他们从孩童时期就被不断的告知和暗示,生而高贵的意义。
  所以像加百列先生这样后天训练的绅士礼仪,即使学得再像,也没有那种自小养成的大气和沉稳,在真正的贵族和绅士面前,他们会破绽百出,遭受无穷的鄙夷。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帮我的新主人变得更加镇定,即使在一位真正的绅士面前也不会落面子。
  然后我找到了安妮,告知她今天发生的事情。
  “看来我要住到加百列先生的府上去了。”我说。
  “欧文你真厉害。” 安妮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不管在哪里,总是能出人头地的。”
  “说什么呢?我就是一个男仆,而恰巧加百列先生也需要一个男仆。”我笑着说。
  安妮却突然黯淡的神色:“你是个实在的男人,懂得实实在在的生活,从不好高骛远,我真希望安德烈也能像你一样。”
  “这怎么能比呢?”我说:“安德烈是个有才华的人,他不像我没什么本事,只能碌碌无为的当个仆人,我相信他早晚能出人头地的,只要找到欣赏他的人。”
  安妮微笑道:“但愿这一切都能成真吧。”
  “如果我能在加百列先生的府上落脚,我一定会把你弄进来当女仆的。”我对她说。
  “真的么欧文?你说真的?”安妮惊喜的说。
  “我会尽力的,但是不保证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