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羁绊的真相
  我一路飞奔,只觉得心脏蹦到了嗓子眼上,心跳剧烈得要把胸口撑破。
  丞相家的苏公子……还在这东宁的城的,除了苏青溪还会有谁?想不到我白白在外面挤了半天都没落着看他一眼,结果竟然是因为他跑到自家里来了。我捏起拳头用力砸自己的脑袋,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好的没事出去逛什么街啊,要是他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不用说看他一眼,一百眼一千眼一万眼我都看了……
  我脚一钩,砰的把门踹上了。崔叔闻在外面拍:“喂你干什么——”
  我才懒得理他,用最快的速度变回狸猫,然后从后窗蹿了出去。
  从房子后面绕出去,一眼就看到刚才那个侍卫还是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再多走两步,就看到他两手一动,身子稍稍向我这边侧了过来。
  我郁闷——这样就会被发现么。我只好又悄无声息地绕到了素羽的房间后面。这里的房舍格局都差不多,从后面的窗户总该能进去吧。
  再走到后面,他大爷的,居然还有个侍卫站在那里!
  我来回小跑了两圈,前后都进不去,差点就急疯了——
  突然崔叔闻不知道在哪里大声惊叫起来:“啊——啊——”
  站在前门的那个侍卫立刻大步跑了过去。我后脚一蹬,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进了门才听到崔叔闻的声音惊恐万分地说:“老鼠——好大的老鼠啊——”
  嘿,这老鼠来得还真是及时。原来崔叔闻还怕老鼠……
  素羽这房间很大,里里外外用竹屏风隔了几重。我溜进去以后,又转了两个弯,才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声响。我藏到一把椅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探了半个脑袋出去,勉强能看到一青一白两条人影闲坐在窗下,中间一张小桌子上摆着个棋盘,两只修长的手搭在边上,各拈着一枚棋子。
  素羽执黑子,苏青溪执白子。
  窗外是深绿色的一片竹林,竹林中有柔和的光芒零星散落。逆着光,他们两个人的侧脸都变得有些朦胧,变得有些通透,只一眼,我就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开。
  素羽说他自己是妖,可是我现在只觉得他是个天上的仙人。苏青溪呢,好吧,他在我心目中,从来都是在高高的天上。
  我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们两个也不说话,只是轮流在那棋盘上落子,从脸上也看不出来谁占些上风。开始的时候两个人的速度都差不多,到了后面,素羽越来越慢,苏青溪却仍旧下的很快。我不由得有些纳闷——素羽难道要输了?
  那边素羽又拈着枚棋子想了好久才放了上去。苏青溪嘴角一翘,手里的白子正要放上去,突然脸色一滞,那棋子停在了半空。
  苏青溪这一停就停了半天,最后把那棋子抛回了棋盒里去,淡然地说:“在下输了。”
  素羽微笑着摇摇头,径自伸手到苏青溪那边夹了枚白子出来,随手放在了棋盘上。苏青溪脸色一变:“这——”
  素羽笑说:“苏公子才思敏捷,聪慧过人,棋盘上亦是一往无前,在下要冥思苦想才能勉强抵挡,咱们这一局,其实是平了。”
  苏青溪看着那棋盘,突然站了起来,对着素羽躬身一揖:“晚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我有点愣住了——刚刚他还自称“在下”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晚生”了?!
  素羽抢过去扶他起来:“苏公子,令师是一代高僧,在下还不敢在你跟前妄称长辈。今日一局很是痛快,天色已晚,你请回吧。”
  苏青溪看着素羽,有些激动地说:“素羽兄,我今日来,原本是想问你……离京凌霄阁的事情。如今再回想,竟是我太鲁莽了。”
  素羽叹了口气:“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年轻,前头路远……安安稳稳地走下去,山不会倒,天不会塌。”
  苏青溪点点头,眼神慢慢地变得坚定了。突然又问:“敢问素羽兄此行可是到云嘉去?倘若不嫌弃,在下愿随行左右,讨教一二。”
  素羽摇摇头:“罢了。苏公子你还是先随太子回京覆命吧,我拖家带口,走走停停,还不知道哪年哪月能走得到呢,别耽误了公子的行程。今后倘或有缘,在云嘉再见也是一样的。”
  苏青溪有些失望:“素羽兄——”
  苏青溪这是要走了吧?
  我撑起身子动了动,谁知立刻就什么东西吸进了鼻孔里。
  “啊——嘁——”
  他大爷的,这椅子底下怎么会有灰尘落下来……
  伸在外面的爪子被一只手抓住了,把我整个拖了出去。我痛得吱了一声,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凿。素羽的声音说:“我说跑哪去了……原来是躲在下面!”
  睁开眼,就看到苏青溪惊奇地看着我。笑意像溶在水里的水墨,在他的脸上慢慢化开。
  素羽把我抱稳了,又在我屁股上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这小东西品性顽劣,让公子受惊了。”
  我扭头看苏青溪,用最最可怜的声音吱了两声。他立刻就把我接了过去,手放在刚刚被素羽敲过的地方揉了揉,笑问:“这只狸儿,是素羽兄养的么?”
  我知道他这是因我而笑的。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上帝耶稣,阎王老爷……随便来一个把我这条命收了吧。我这辈子够了,真的够了!
  素羽摇头:“有缘即来,无缘即去,谈不上养不养的。”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笑说:“倘若它今日便追着苏公子你去了,我也是无可奈何的。”
  苏青溪脸色一暗,抚在我背上的手轻了许多,笑得有些悲凉:“素羽兄真看得开!”
  素羽叹一声,口气淡淡的:“世事如此。看不开还能怎样,难不成还要投井上吊饮砒霜么。”
  片刻之后,我蹲在素羽脚边,在山门口目送苏青溪他们离去。
  等到人马都没影了,素羽苦笑一声,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专门跟我说的:“傻瓜!”
  我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地变回人样站起来,往里面喊:“怕老鼠的才是傻瓜!”却不见崔叔闻在哪里。院子里面没有,客房里面也没有。
  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荒芜的小院里看到他,只见百无聊赖地坐在一个石阶上,手里一根细细的树枝胡乱打在井边的杂草上。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好大的老鼠!老鼠!”
  他看也不看我,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横扫过来,我脸上立刻就多了条火辣辣的线。我捂着半边脸,把手伸到他跟前:“老鼠有没有这个大啊?”
  我们今天各自买了堆吃的,我回来的时候还剩下一个圆圆嫩嫩香喷喷的烤地瓜。我举到他跟前:“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有机会进去,才故意引开那个侍卫的,现在来犒劳你了——居然还要挨打。真是的。”
  他把那树枝扔了,接了烤地瓜,又放在了身边的台阶上,伸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拍了拍:“给我看看……”我瞪他:“还用看!痛死了!”他猛地站了起来,凑到我身边。下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了。
  有什么又软又暖的东西,在我脸上的痛处来回地挪动着。热热的湿气喷在我脸上,痒得我脚都软了。我两手悬在半空,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崔叔闻的身子慢慢贴了上来,声音很模糊:“对不起……现在还痛吗?”
  我很想一把推开他,再捶他几拳:“你大爷的,痛死了!”
  但是我两手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从脑海中钻了出来。
  “怀真,对叔闻好一点。”
  我抱住他的肩膀,出了一手心的汗。他的唇在我脸上轻点着,又慢慢地挪到了我嘴角。
  有什么东西轰地在我脑海中爆炸。
  我反手按在他肩膀上,又推着他把他按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对准他的嘴用力啃了上去。
  我甚至还记得当时永敬吻“那边”的崔叔闻的时候的样子。那时他的手无力地环在永敬的脖子上,整个人几乎软成一滩水。
  仿佛有条剧毒的蛇,正在大口大口吞噬掉我的灵魂和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面被崔叔闻用力一推。我放开了他,只听得到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我听到自己说:“以后别乱碰我!不然就像今天这样,你打我一下,我就还你两下;你偷亲我一下,我就亲到你憋死——”
  他静静地看着我:“怀真……”
  我扭头就走。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起来要亲他……
  低头匆匆地往外走,结果在院门口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素羽看看我,又看看崔叔闻,叹了口气走进去,二话不说,把手放在了崔叔闻的脑门上。
  然后崔叔闻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素羽横抱起他,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我赶着追上去:“少爷——我——”
  素羽冷静地说:“不管你的事,是我一时疏忽了,忘了把缠在他身上的线拿下来。”7.13
  素羽把崔叔闻平放在一张便榻上,回头说:“关门。”
  我关了门,走到近前,只见素羽解开了崔叔闻的衣带,刷地一下就把那衣服扯开,露出一大片胸膛来。
  我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好又试探地问了一声:“少爷?”
  素羽低头看着崔叔闻,说话的口气里满是疼惜:“当年我下决心要找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找传说中可以让人穿越时间的回心桥。找了好几年,终于打听到,回心桥就在宋国都城离京外的一座山里。我于是在离京开了凌霄阁做生意掩人耳目,一边计算你可能去到的时间,一边等待时机……后来终于等到了,就封印了叔闻的身体和记忆,把他送过去了。”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要封印他的身体记忆呢?”
  素羽说:“他是凡胎肉身,身体是没办法通过回心桥的。至于他的记忆……因为人的魂魄之中,最重的是记忆。如果我把他整个魂魄都送过去了,恐怕我自己也要力竭而死——我为了让他能快些找到你,就在他身上缠了两根线——”
  他说着,拇指尖尖的指甲在小指上一划,立刻就有一颗血珠落到了崔叔闻的耳朵上。奇的是那血珠竟然渗到崔叔闻的皮肤下面去了,半点都没有剩下。素羽在那血珠消失的瞬间,嘴里念了句什么,刚才划破的手指放在了崔叔闻的耳朵上,再收回来的时候,居然有一根长长的、雪白的丝线跟着抽了出来!
  素羽用手指卷着那根丝,说:“这是我的头发,放在他的耳朵里,是为了知道他的动向……如果遇到了麻烦,也好接他回来。”
  原来如此。
  素羽抽完了那根丝,把它扔在了一边,又看向我:“手。”
  我把手伸过去,拇指上面就被针刺了一下!
  素羽拉着我的手,把我拇指上的血滴到了崔叔闻心口!那血珠也像刚才那样立刻渗了进去,素羽把我的跟着拇指按了上去,又抽了回来。
  我看到有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红丝随之抽了出来。
  素羽说:“这,是你出生时落在襁褓中的胎发……我把它做成丝线缠在叔闻的心口,是为了让他能感觉到你。”
  素羽说着拈走了那根丝,我收回拇指含在嘴里,只见素羽在半空中一挥手,手里就多了个半寸见方的小锦袋子。他把那根红丝放进锦袋,又把锦袋给了我,说:“我没想到的是……这跟丝居然让叔闻对你……”
  我脑子再“轰”了一下,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假的,全他祖宗的都是假的。
  从第一刻开始就是假的。
  崔叔闻他平时对我那样,不是因为我有多……有多吸引他,而是因为他心口缠了我的一根头发。现在那根头发就放在我的手心里,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崔叔闻会在看到我的霎那知道他要找的是我,他会在我变成人了之后会一下子认出我,他会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话缠着我,会在睡觉的时候紧紧搂住我,会在别人对他冷嘲热讽的时候护着我,会辛辛苦苦熬夜为我画图让素羽不能再罚我,会在我蹲在无定黯然伤神的时候送一串葡萄给我……
  还有永敬。那个那么痴心的永敬……崔叔闻却对他若即若离……
  统统都是因为这根头发!
  我托着它,咬牙切齿。
  崔叔闻还在那里静静地睡着。等他醒过来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可是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在他还对我那样好的时候,我何尝给过他好脸色。
  他对我好,就算是身不由己,可是我还是得到了他的好处。
  就因为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自己欠他更多。
  素羽笑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头。
  素羽手一挥,拉好了他的衣服,然后用很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其实他拴着你的头发的时候……还挺老实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头皮一麻,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脚底冒上来。
  素羽有些担心地笑笑:“这可是你生下来的时候的头发,珍贵得很呢,亏了有它,我和叔闻才找到你了。换了是别人去找你,没头苍蝇似的乱找,还不知道要找到哪年那月呢。”
  我怔了半天,突然想起来——那时那只小白猫之所以会呆在崔叔闻“家”附近,是不是就因为它知道崔叔闻能找到我呢?我终于忍不住把在那边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素羽。
  ——我自己身上的怪事,发生在崔叔闻身上的怪事,永敬,那只小白猫,还有用水珠砸我们的大和尚……
  素羽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苦笑着用手撑住了额头。他一样一样地解释:“你在这边的年纪应该是差四个月满十八岁……之所以会变成人又长不大,应该是当年你母亲把你送走的时候,顺便封印了你的能力。可是因为她当时太过虚弱,没封印彻底,而且这封印也越来越弱——不要紧,以后我教你些法术,你就会长大成人了。至于大和尚和小猫么,以后见到了再跟你说。”
  呼呼,还好还好。要是崔叔闻这下子就开始长大了,我却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岂不是要被他欺负死!
  我提醒他:“永敬那个人……他和叔闻不一般……叔闻的事情他全知道,而且他对叔闻……”我说不下去了。其实这有什么了不起呢,崔叔闻在那边已经是个成年人,他和别人怎样,我实在管不着。
  素羽看看崔叔闻,突然抬头:“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谁能随随便便就打败那个和尚——”
  我把永敬说的最难解的话又重复一遍:“他对大和尚说,‘想不到我和你斗了半辈子,在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打败了你’——”
  素羽低头,眉头微皱:“和大和尚斗了半辈子的人多了去了……会是谁呢?”
  我坐到崔叔闻身边,随手扯了张毯子给他盖上。他呼吸平稳,波澜不惊。
  突然外面寺里的小沙弥跑来说:“素羽公子,外面有官兵大人找您——”
  素羽眉毛一挑,起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看到几个兵丁抬了一箱东西进来,其中一个朝素羽一揖,说:“苏公子吩咐,箱中的书籍及文房四宝送给素羽公子,几套衣裳鞋袜送给公子的书童,另外……”他说着突然露出些尴尬的神色:“这一篮萝卜送给公子养的小狸。”
  我扑过去,把那篮子夺了过来:“多谢!”
  那人愣住。
  我赶紧咳嗽一声:“咳咳,我是说我们那只小狸一定会很喜欢的……”
  崔叔闻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蹲在那篮子旁边咔嚓咔嚓地咬着萝卜。
  不知道是不是奚国水土和宋国不一样,连种出来的萝卜都不一样,又脆又甜,还带着清香,一口咬下去,嘿嘿,那叫一个痛快啊……
  我正吃得痛快得不得了的时候,只见崔叔闻从便榻上爬起来,看看周围,又看看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尾巴把我拎了起来。我一个没抓牢,半截萝卜一下子滚到了地上!
  崔叔闻倒提着我看了半天,纳闷地说:“怀真啊,你怎么搞的,我才睡了一觉你就变得这么难看。”说着一把把我摔到了那皱成一团的毯子上,飞跑出去,大叫一声:“少爷!”
  果然是素羽从外面进来了,应了一声:“醒了?”
  崔叔闻凑上前去,抓住素羽的胳膊亲亲热热地摇了摇:“少爷,今晚我不要跟怀真睡了……少爷我陪你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
  鸡飞狗跳。
  终于离开那个寺庙上路了。仍旧是三个人坐在马车里。倚风出来透了一回气之后,就一直呆在那皮囊里不肯在出来——因为那次他出来透气的时候,崔叔闻突然很殷勤地去给他梳头,梳着梳着,手就伸到他衣服里去了。
  倚风不出来,崔叔闻又嫌我太瘦,硌手,所以没事就蹭到素羽那边去。
  然后不出半刻钟,就会被素羽用厚厚的书打回来。
  没过几天,他终于认命了,伏到我身上,满脸怀笑:“其实你也还好啦,以后多吃点饭知道不?”说着一只被素羽打得满是紫印的手捏着我的下巴摸了摸。
  我一巴掌打回去。
  看来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确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家伙放浪无行,而且一定捏过许多人的下巴——我是多么的有看穿事物本质的眼光啊!
  终于有一天,他被素羽打郁闷了,抱着一只枕头窝在角落里睡了,倚风才跑出来透气,顺便声色俱下地控诉崔叔闻令人发指的恶劣行径——
  “他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喜欢把他奶娘的儿子压倒在地上啃!”
  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