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阙 满江红·消不尽
  玉泽后山,日照晚亭,煮一壶清茶,温一壶浊酒,待相知来访,臣简坐在亭中石凳,捧一卷书,他对书格外喜欢,故而他的乾坤借里满满的都是书,怎么都不像是修真界名门仙宗出来的,反而更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也仅仅是像而已,红尘又怎么比得过修真界呢。
  “此件事了,你随我回去,薛槐此人煞气太重,与他久交,对你并非益事。”
  山间小道,墨衣白发身负古琴的男子执伞而来,伞上红梅绽放恰似满眼春色,臣简放下书卷,含笑看向男子,欲起身相迎,一双手压在肩上不让他起身,头顶阴影罩下,余温仍在的绒领斗篷落在肩上,驱散了寒意,男子已经站在他身前,收了伞坐到对面。
  “好,等他病愈,便与他辞行,我们一同回去,定能赶上惜之的生辰。”
  臣简说着垂下眉眼,掩去眸中一抹憾色,是了,再如何的亲昵也不过是情深缘浅,若再纠缠下去,于花葬骨,于他都没有好处,或许是上辈子的缘分太深,挥霍太过了吧。
  “莫想太多,你与他的缘分未到尽时,暂时别离而已,总会再见的。”
  臣简起身斟了一杯清茶,一盏浊酒,浅笑着与男子推杯换盏,一人饮酒,一人饮茶,不必言说,心事了解,都说知己难求,他臣简几生有幸得此知己好友,难得此景不提那些烦心事也罢,饮了此茶再回去看一眼那孩子,他也该归家了。
  风雪几轮,屋内炉火燃得正旺,花葬骨躺在床上被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头,满脸潮红痛苦呻吟,薛槐紧紧抱住裹成团的花葬骨,他知道如何能缓解龙血的痛苦,可是他不能,且不说这里人多眼杂,便是山海界那一晚他不知便罢,可如今知晓龙血之引他又怎能再做那等荒唐事,难怪,难怪花葬骨恨他刻骨,龙血一旦沾染了情欲便是蚀骨灼心,无药可解,都是他的错,他究竟错过了什么,花葬骨口中说出羞辱之语的他又是谁,能骗过花葬骨以假乱真……
  薛槐不愿再想,已然是有了眉目,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
  似是想到了什么,薛槐把花葬骨放回床上,起身出门,他前脚离开,花葬骨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颤抖的手掀开被子,几乎是爬到了床边,把自己摔了下去,又爬到桌边,用尽力气把桌上的杯盏扫落了一地,花葬骨看着一地的碎渣,闭了闭眼,翻身滚了上去,不多时满地鲜血,花葬骨已经成了血人,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却是已经恢复正常了,若非有了息泽挽半身修为,外有魂骨加持,这一次他怕是怎么也熬不过来的。
  “你又和苦苦挣扎,不是说了,你想要我都会给你。”
  意识沉进黑暗里,脚下是翻涌的血海,一双手覆在花葬骨的双眼,在他耳边低声吟叹,花葬骨闭上眼,冷笑一声,用力拍开那只手,很是嫌弃的样子。
  ”别忘了,当初是你求着让我选择的,所以,我是主,你是仆,别坏了规矩。”
  “呵呵,原来如此,这才是你真实的一面吗?”
  “窥探主人是要被罚的!”
  话音方落,劈雷落下,花葬骨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耳朵,方才那声凄厉嚎叫真是难听,睁眼之时,便只看到一片血海,哪里还方才说话人的影子,血海之下有冰棺沉于最底,花葬骨蹲下来,指尖碰到血海的一瞬,嗤的一声,白烟飘起,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白骨,森森白色,让人不寒而立。
  “原来,你将自己葬进了血海,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愿将记忆诉与我,想来必是惨烈至极的。”
  仍是无解,魂骨之钉的线索无迹可寻,花葬骨始终记不起来那日夙兰宸渡劫,拂昭离开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残缺的一缕魂魄又是因为什么将肉体和记忆一同封印在血海之下,太多的疑点无法解释,他虽然口口声声指责了夙兰宸,但他明白,其中定然是有猫腻的,天道一直在监视薛槐,那一场发泄只是单纯的发泄而已,而他因为龙血煎熬神志不清,只有着很短的时间可以让他脱离天道的监视进入到记忆深处一探究竟,却不想是这样的结果。
  看来,有必去一趟血海挖坟了!
  “怎么变成这样?”
  臣简和男子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花葬骨一身是血地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男子皱眉,臣简却已经抱起花葬骨坐到了床上,仔细地替他清理扎进肉里碎瓷片,才将他放到床上躺好,一旁的被子已经凉透了,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绒领斗篷裹住了花葬骨愣得发抖的身体,男子抬手,门窗自动闭合,屋内顿时昏暗下来,臣简从乾坤借里去了夜明珠照亮,犹豫再三,脱鞋爬上了床将那凉透的被子裹在自己身上,冻的他一个哆嗦,手中抓空,却是男子把辈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墨翟,你不用……”
  “你身子不好,若回去病了,麻烦的还是我。”
  名为墨翟的男子一句话堵回了臣简的话,裹着被子坐到床边,看着花葬骨苍白的脸有些走神,臣简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径自下床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墨翟做事从来有分寸,他无须担心。
  “真是不让人省心,弄成这副样子,难怪他放心不下。”
  墨翟说着指尖点在花葬骨眉心,像是融进了一滴墨色,颓靡的夕颜花再次绽放,墨翟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花葬骨醒来之前和臣简辞行,一如来时般,撑着伞消失在风雪里。
  “真是越来越好奇了,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臣简目送墨翟离开,转身就看见花葬骨已经醒了,正望着他,或者说是望着他身后消失在风雪里墨翟的背影,臣简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被排除在外,即使是被保护,这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气氛有些古怪,刚刚逃离自家兄长围捕的权瑟捧着杯热茶坐在床边有些受宠若惊,他去送信结果刚好碰到去锦州办事的权烨,差一点就被逮捕归案,好在那个墨翟帮了他一把,不然可就来不了玉泽了,可是谁来告诉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错过什么?
  一张桌子,薛槐,韩陵,臣简,三人围坐,皆是目不斜视的盯着坐在床边守着花葬骨的权瑟,其实是盯着花葬骨睡着了也不放手抓住的权瑟的爪子,他们现在最大的默契就是想把那双爪子剁了!
  后背蹭蹭窜寒气,权瑟僵硬的坐在那里,一脸茫然的如坐针毡,他进来的时候臣简好像刚送走了什么人站在门边,花葬骨朝他招手,他走过去还没来得及被花葬骨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到,后者一把抓住他的手,咧嘴一笑,头一歪,睡着了!
  花葬骨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醒来就看到围桌而坐的三个人,以及被他抓住爪子不得不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权瑟,眨了眨眼,伸手一指薛槐。
  “他欺负我,打他!”
  急转直下的剧情令人措手不及,但是权瑟还是反应了过来,转头盯着薛槐,臣简和权瑟也同时转移视线,这招祸水东引用的及时,救了权瑟一命啊。
  “好,你躺着,我打他!”
  权瑟可不管对方什么来头,花葬骨开口了他就去做,打不过……也是要打的,臣简和韩陵对视一眼,不甘落后的起身,四个人从窗户窜了出去,打成一团。
  “喂!要打去后山,别打扰他休息。”
  笑的温柔的韩熙悦端着药膳推门进来,顺手关了窗户,这几天是相当的热闹,且都是因为这个病的下不来床的孩子,倒是有趣得很,托他的福,韩陵都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韩熙悦看了眼端着的药膳,又想起方才手滑不小心把黄莲丢进去,不过应该没关系,良药苦口嘛。
  “这几日叨扰了。”
  花葬骨给自己后面垫了两个枕头,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看着笑容温柔一脸人畜无害的韩熙悦,花葬骨想到了纳兰珏,好久都没有见到师姐了,不知道小谦儿是不是又长高了,如此想着,花葬骨忘了说今天的药膳味道怪怪的,隔着好远就闻到苦味了,也许是良药苦口?
  “无妨,你给的赔款帮了大忙,解我玉泽危机,莫说叨扰几日,便是常住,也是欢迎的。”
  想那一笔巨款不仅安抚了雪灾灾民,还有富余充盈家族空虚,韩熙悦都快笑出花来了,花葬骨想了想自己空了一半的私人小金库,默不作声的磨了磨后槽牙,这笔帐先记着,等薛槐成了家主一定要让他加倍补偿自己,反正北阳薛氏家底丰厚,不差他的银子,哼!
  “啧,好苦!”
  一脸嫌弃的把药膳喝完,花葬骨觉得自己好像吃到了黄莲,是错觉吗,看着韩熙悦毫不心虚的和自己对视,花葬骨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良药苦口。”
  韩熙悦一本正经的说完,良心发现的递过一碟子冰果子,花葬骨也不客气,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吃了大半,才觉得嘴里的苦味没那么重,想起正事,花葬骨整理了思绪,现在的局势并不乐观,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韩家主,之前所言可有考虑?”
  话锋一转,一句韩家主算是尊称,切入正题,韩熙悦收敛了笑,坐到桌前给自己添了杯水,花葬骨就像这杯中水,看似清澈,实则嘛,这水质如何还是不能轻易下定论的。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句话想问问公子。”
  “请讲。”
  “敢问公子是替谁当说客,又是站在哪家的立场,修真界说是仙门百家实则千数,参差不齐各有偏差,公子凭什么保一家独大!”
  “我不站在哪家的立场,我只是站在薛槐的立场,修真界虽乱,若他插手,只怕九幽阁都要让他三分,说是一家独大也不算托大。”
  “何来信心?”
  “随心一赌,输赢皆是命数,就看韩家主有没有勇气和我赌上一赌了。”
  韩熙悦刚要说话,门被推开,臣简,权瑟,韩陵,三人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只他们身后的薛槐青了一只眼,衣服的袖子短了半截,头发显然有烧焦的痕迹,身上沾着落叶枯草,韩熙悦一眼扫过,转头看花葬骨,以眼神示意,这就是他说的人?
  花葬骨微笑点头,是啊,这个被揍的略凄惨的就是薛槐,韩熙悦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悠悠的飘出了房间,韩陵看一眼自家老姐,有些担心的跟了过去,臣简和权瑟打的累了,坐在桌前喝茶休息,只薛槐站在门口,看着花葬骨不发一语。
  “辛苦了,明日我要喝鱼汤!”
  花葬骨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过分,臣简和权瑟也不觉得,花葬骨嘴刁,只认江南的鱼味道最好,两人起身准备去趟江南先去把鱼捉回来养起来,等明日清晨宰了做汤,也不会失了鲜味。
  其实他们都清楚,花葬骨是在下逐客令,可谁都没有说破,薄薄的一层纸,努力的不去捅破它,只是想再多留一段时间,臣简的步子顿了顿,辞别的话还是说不出口,这样的花葬骨他怎么放心离开呢,再等一日吧。
  “疼吗?”
  屋子里就剩下花葬骨和薛槐两个人,花葬骨招招手,薛槐走到床边半蹲着,花葬骨伸手刚好摸到他被打青的那只眼,远看只是觉得滑稽,现在凑近了,却隐隐有些心疼的。
  薛槐摇头,垂眸看花葬骨露出的手腕,横七竖八的细小伤口,深深浅浅的覆盖在上面,薛槐真的觉得不疼,和花葬骨身上的伤比起来,真的一点都不疼。
  “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花葬骨知道薛槐在想什么,笑得恍惚,缠绕在骨头上的血藤他都习惯了,还有什么样的疼痛是他不能忍受的,和龙血相比起来,他更愿意承受疼痛,也不愿再一次受尽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