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母亲(2)
  庄祁对母亲康釉蓉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之前。细算下来,在庄祁至今为止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的父母亲不过占据了模糊的五分之一。
  父亲庄冼是严肃的,并不寡言少语,在庄祁的印象中,父亲像是一座坚实又温和的山,是庄祁和母亲的依靠;而母亲康釉蓉,于庄祁而言,则是一道秀丽的背影、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双素白的手,还有与庄祁一模一样的含笑的眼睛。
  实力卓绝的父亲、美艳一方的母亲,还有一个聪慧灵敏的儿子——在人生的前五分之一里,庄祁有一个人人羡慕的美满幸福的家庭。
  二十三年前,一场由邪灵引发的浩劫席卷了八大家。这邪灵来历蹊跷,力量强大,依靠吞噬鬼魂壮大自己,在八大家不得不倾巢出动时,邪灵已经吞噬了近千只鬼,打破了阴阳常伦的平衡,离幻化人身,只有一步之遥。
  邪灵是阴暗、恐怖、痛苦、邪欲的化身,但它也融合了千百鬼魂的智慧,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狡猾和谨慎。那是一场浩劫,却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时光;那是八大家族的一道疤,却也是一枚倜傥风流的勋章。
  那样一个时期的风云涌动,让后来的人为之神往,庄祁也是从一个个似真非真的故事里认识了自己的父母亲。
  彼时的庄家尚且不是最强盛的,张家有辈出的人才,但庄父——庄冼,却是公认的天才,他擅长除灵,有极强的灵力,因为心思纯正,个性正直,庄冼的灵力十分纯净,传言中,庄冼渡灵的时候,身上会发出耀眼的金光。让人津津乐道的不只是庄冼的背景和实力,还有他与康釉蓉至深的爱情。
  两人是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当时盛大的婚礼至今都有人满怀艳羡地提起,但更多的,是对两人早逝的惋惜。
  为了消除邪灵,林家以自损八百的方式布阵,计划很顺利,邪灵被困在阵中,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消除邪灵。林家的阵太巨大,若想铲除邪灵,必须进入锁灵阵中,而凡人之躯,一旦入阵,非死即残。当时组建了——支由八大家最精锐的代表构成的八人小队,由他们进入阵中,以人身肉体形成除灵阵——这是当时最好、最有把握的方法。
  锁灵阵的凶险无需赘述,庄冼在出发前,与妻子道了永别。邪灵被困在锁灵阵中,遍体鳞伤却一副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猖狂模样,原来是众人终究棋差一招,亦或者说是邪灵更胜一筹了,它在一开始便将自己的一部分意识剥离体外,单独存放,为的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成为反败为胜的杀手锏。
  出现在锁灵阵外的另一个邪灵让阵外的众人乱了阵脚,一个疏忽,锁灵阵破来了一个口子。
  锁灵阵中还有布置除灵阵的八人,突如其来的缺口使得阵中的能量失衡,形成了一个逆流的漩涡,巨大的灵力冲突让天地在顷刻间变色,锁灵阵甚至开始反噬。
  没有犹豫地,几位豪杰以肉身填补锁灵阵的缺口,阻止了锁灵阵的持续失控。康釉蓉便是其中一位。
  大概是知道与丈夫不能再相见,大概是不愿意度过余生寂寞的日子,康釉蓉留下一句“照顾好小祁”,便奋不顾身地扑向危险,像一块女娲缝补天裂的五彩灵石,追逐着那一抹天光。
  死得英烈,死得其所——祖父一直是这样告诉庄祁的。但年幼的庄祁偶尔会埋怨,丢下自己的父母亲,天下大道、苍生疾苦,一度也成为庄祁痛恨的东西。曾经的所有幸福,都反衬了后来的伤痛,若说父母子女不过缘分一场,庄祁与父母的缘分则太浅,尽管多年后模糊了父母的模样,但父母的死,一直是庄祁心中的遗憾。
  这份遗憾,让天赋异禀、灵力强盛的庄祁,无心继承庄家,但世家大族里的生存并不简单,更何况庄家并不普通。庄祁像是承接着父亲的份量,又像是父亲庄冼的替代品,被倍加严苛地要求着,在十八岁出道前,庄祁不曾有过一点自由。
  毫不客气地说,这位优秀的大天师心中,对天下大道与苍生疾苦有着近乎冷酷的淡漠。他时常温和地笑着,消除一个又一个危险,但他的心中,有一个暗角,蛰伏着虎视眈眈的野兽。
  ——挚爱康釉蓉之位。
  看着手中的灵牌,庄祁心中的震惊多于一切。这会是与母亲同名的人吗?庄祁否定,康釉蓉的名字并不多见,而且在“釉蓉”两个字的旁边刻有两个更小的字:岫筠。那是康釉蓉的小字,只有亲密的人会知道。还有“挚爱”两个字……会是父亲吗?这是父亲立下的灵牌?这是父亲制作的养尸阵?
  这个猜测在庄祁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亚于一场八级地震,眉头聚拢,一向温和淡定的神情因为震惊而出现了裂痕。
  不,不会是父亲。庄祁一边用龙渊剑在尸骨堆里翻找着,试图找到其他的线索,一边不停止地思考。他保持着冷静,把猜测一条一条列出来,他也思路清晰,一条一条地反驳自己的猜测。如果是父亲,为何用“挚爱”两个字,而不用“爱妻”这个呼语呢?
  细细翻找了一圈,庄祁没有新的收获。他拿起灵牌,更加仔细地观察。灵牌的写法是有讲究的,手中这个灵牌的写法,似乎是未亡人写给亡者的,但在二十三年前,庄祁亲眼看着父母下葬,淹没在黑色潮湿的土壤中。
  那又会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身份,用“挚爱”这样的字眼称呼自己的母亲?庄祁脸色一沉,是少见的严峻,但更让他不安费解的是:养尸阵以母亲的灵牌为阵眼,其目的是什么?
  庄祁心中有了个大胆的预测,但他不敢深想,只是一直以来困惑他的“镇”字,神秘的长袍男人,丢失的纸种与金剪子,一个个迷题根据这个新的思路,有了新的答案,而直接告诉庄祁,这个答案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庄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地面上的赵枣儿则一直忧心忡忡地趴在地井入口,伸长了脖子张望,试图找到庄祁的影踪。
  “你何必这么担心?”辜尔东早就想问了,“那可是庄家的人,‘十个天师八家张,十个战神九个庄’,你为免也太不相信他了吧。”
  赵枣儿坐直身子,缓缓扭动僵直了的脖子,爱哭鬼一直陪着她,此时也跟着坐了起来。
  “不是不相信。”
  “那是什么?”
  “庄先生身上有伤。”赵枣儿如实道。
  她确实是担心庄祁的伤势,在医院照顾了庄祁这么多天,她不可能不了解庄祁的状况。在与林山奈交手的那一次,庄祁的伤口看着数量多,但并不严重,而在大凤山,庄祁不仅又添新伤,原先的伤口有数道严重感染。虽然赵枣儿提出了以教学为交换,照顾庄祁的一日三餐,实际上是为了报答庄祁三次救了她的性命。
  不是不气庄祁消了她的记忆,也不是不在意林稚秀那些意义不明的话,只是出于私情,也出于种种考虑,赵枣儿希望自己能离庄祁近一些。
  “呵。”辜尔东闻言轻笑,神情有些戏谑,“我看他并不严重。”摸了摸肚子,辜尔东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它被庄祁踹出地井的感觉--明明是鬼啊,但它却实实在在地挨了一脚,坠地的模样更是丢尽了面子。幸好没被看到。
  辜尔东侥幸地偷偷松一口气,瞥了眼爱哭鬼,爱哭鬼一直专注于赵枣儿,根本没注意到它。
  “不行。”赵枣儿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翻出手机,轻轻摇晃着,试图让手机恢复信号。
  “你又要干嘛?”辜尔东眼皮一跳,它可没忘记赵枣儿刚刚那英勇的一跃:“我说,你要是没实力,就不要添乱了,别忘了刚刚是谁被那庄家的小子扛出来的。”
  “是我。”赵枣儿头也不抬,“请救兵。”
  她打算给林稚秀或者陆酩打电话,可手机没有信号。“爱哭鬼,我去外头打电话,你留在这里,庄先生要是出来了,赶紧告诉我!”
  爱哭鬼才反应过来,赵枣儿已经奔了出去。辜尔东也没有再拦她,倚着墙,有些漫不经心。
  赵枣儿走到第一幢烂尾楼楼下时,林稚秀的电话便接通了。
  “你们在哪?!”赵枣儿还没开口,林稚秀率先抛开一连串的质问:“你就是这样照顾祁哥的?他那一身伤有多严重你不清楚?你们在哪里?祁哥没事吧?”
  “应该没事……”
  “别说应该!”林稚秀的语气相当不客气:“你们在哪?”
  “医院边上的烂尾楼。”
  “知道了,马上到。”赵枣儿听见了林稚秀招呼陆酩,“先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赵枣儿挑着重点说了,说到尸池的时候,林稚秀的反应有些古怪,他的语气变得焦急,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养尸阵?调查阵源或阵眼了吗?”
  “没有。”
  林稚秀问了几个问题,赵枣儿都说不清楚,无奈只好先挂断电话,与陆酩奔向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