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书
  她还没熄了要拉张氏入货, 一起做生意赚钱的心思, 连连儿吸了那碗汤, 吞了两只荷包蛋, 混身热乎乎跟着季明德出了门。
  暮色沉沉, 两人牵着一头驴, 窄窄的巷子里各处飘着阵阵饭香, 烧鱼烧肉,处处烟火气息。
  季明德这个男人,说他好吧, 自己心里一套主意,凡事从不跟她商量。说他不好吧,自打成了亲, 知道她那么个身世, 却从未叫她吃过苦,受过辱。
  宝如不好问他要去那儿, 默默跟了走着, 还在这一坊之中, 转过个弯子, 就在李纯孝家隔壁, 一户青砖红门的小四合院儿,门上竖着四个衣着与他一般朴质的少年, 皆是七尺高的身长,稚嫩脸儿上只有浅浅些需须毛, 顶多不过十五六岁, 见季明德来了,远远伸手接他的行李,躬腰叫着大哥。
  季明德自进城似乎就生着气,将包袱扔给他们,驴也扔了,手拉着宝如进了院子,四处巡遍,两厢一正的屋子,正堂屋中摆着一桌席面,肥鸡大鸭子摆了满桌,堂屋居中挂着一张达摩像,十八罗汉列于两侧。
  那达摩两道浓眉上翘,杀气腾腾,至于十八罗汉,也是各各儿吹胡子瞪眼,凶神恶煞。
  季明德负着一手进屋,一把揭下达摩像呼啦啦卷起,忽而一把,哐啷啷掀了桌子,青面寒声:“千挑万选,挑了你们几个贴身伺候,你们就是这样替我办事的?”
  四个少年垂手立在廊下,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宝如连忙一笑道:“我们千里而来,有一碗热面最适口,你们也是可怜见的,放着我收拾便可,快去休息吧。”
  四个少年觑着季明德眉目略松和了些,那敢去休息,窜腰进去收拾那桌席面了。
  西厢是打理好的床铺,此时天已暖和,宝如归整着自己的衣服,见季明德还冷冷站在窗前,看那几个孩子忙出忙进,柔声劝道:“他们也是好心,初来乍到的,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季明德轻敲着那卷画轴,道:“你可知他们错在那里就帮他们求情?”
  宝如笑道:“当初回秦州,少源……曾说,若半路遇劫匪,只要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便可免遭劫难。该因达摩老祖是山贼们的开山祖师爷,山贼开香堂祭的是达摩老祖和十八罗汉,他们敬祖师爷,遇到识道儿的,只劫货,不杀人。
  孩子们以为你们秦州的土匪东进长安,是为了在长安闯出一片天来,于是自发将这儿当成了香堂,招招摇摇给你挂祖师像。而你那土匪的身份,遮都来不及,怎能叫他们把祖师爷挂在这儿?
  所以你气,便是气他们太招摇,是不是?”
  季明德回头,笑的酒窝深深:“我当初以为你憨,如今瞧着一点也不憨,反而有些大智慧。”
  油灯照着,她侧坐在床沿上叠衣服。季明德指着珠帘深垂的隔间道:“孩子们瞧着傻,却也有些眼色,你瞧那只铜缶,比咱们秦州那只还大。我估计他们温了水,你是现在沐洗,还是……”
  宝如一门心思不在洗澡上头,往箱子里摞着衣服,小声道:“我小时候虽生活在相府,但并非全然娇生惯养,自幼儿,我爷爷下了朝便带我在长安城里各街市上晃悠,他要体察民情,我跟在后头,常常觉得自己若经营个小卖买,必定能赚些银子。”
  “所以呢?”季明德笑问。
  宝如身子往前屈着,一脸的祈求:“这院子倒还罢了,咱们先住着。土匪的银子我不用,人我也不用,人都说长安不易居,我想自力更生,赚银子来用。”
  季明德唔了一声,吃罢面盛好了水,出门去了。
  宝如坐在铜缶里,自离开秦州,头一回舒舒服服的泡澡。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李少源的身影。那天他离开的时候,她终究放不下心,悄悄跟在后面送了两里地。
  曾经总是一身青衣为大理寺少卿,在这长安城里踏马扬鞭,无人敢阻的少年,趴在个仆人背上,两条腿耷拉着,因腿太长,时时拖在雪地上。
  听说在一个月之前,他还连腰都动不了,也不知她走后那一年半,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窗子外面季明德还在悄声训那几个小土匪。毕竟眼看三月,也不觉得冷了,宝如只裹了件长寝衣便上了床。
  撤掉香堂还不算,他压低声儿,也不知在吩咐什么,说了老半天,忽而几个孩子一阵怪笑,一个道:“大哥放心,我们夜里睡觉耳朵都是闭着的,绝计听不见你们在做什么。”
  季明德腔调里也带了丝笑:“皆滚出去,待三更再回来。”
  听他说这话,宝如的腿已经在发抖了,她怎么感觉季明德今夜像是要做点儿什么的样子。
  听到季明德在外面哗啦啦冷水淋浴的时候,宝如的腿已经在抖了。在秦州的时候,因为她哭过一回,季明德从此规规矩矩,这几个月来君子一般,既他君子,她也不好赶他到哪小耳房中去受冻,所以彼此一床,一直到上长安的时候。
  来路上为了省钱,住客栈当然也是一间房,但他也未动过手脚,顶多偶尔摸一把。
  宝如不知道若季明德提起来想要干点什么,她该如何拒绝。
  他脚步沉沉走了进来,宝如无计可施,遂假装已经睡着,猫儿念经一般,假装打起了呼噜。他在往炭盆里添炭,不一会儿屋子热了起来,顶好的银霜炭,没有烟尘,暖意融融。
  季明德冷水浴过,手竟然还是燥热的,在宝如脸颊上轻轻划过,却是撩了她一捋乱发,然后便问:“累否?”
  宝如趴在枕头上,只露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外头,点头如捣蒜:“累,很累!”
  这间卧室里的床是横着,靠北而置,壁板可以隔潮,也可以隔寒,所以不像秦州那一张,总有湿墙闷气往过来扑。
  宝如忽而转身,道:“我瞧正房有炕,要不,我去替你置铺盖,你睡哪屋?”
  “孩子们夜里不要睡觉?”季明德反问。
  一间院子,还有四个小子呢。宝如讪笑道:“我竟忘了!”
  季明德自拆了一床被子,却不躺下,垫了只漳绒面的灰色引枕在腰下,侧歪歪的翻着本书。
  她是趴着睡的,默了许久,见他稳稳的翻着本书,放心不少,游丝一念刚欲睡着,他一只手伸进来了。
  宝如暗觉这样不对,刚想去抓他的手,他又抽回了手。
  宝如摸不准他的意思,却吓了个睡意全无,翻过身来,鼓气勇气道:“明德,我还不想要孩子!”
  暖灯下季明德一脸正经,颊侧那点酒窝,旋浮旋消,烛光描过的鼻梁高挺,微有些皱意:“手有些燥,翻书涩滞,为翻书而已。”
  宝如欲信不信,又不敢不信,总觉得季明德今天想干点儿什么,遂赶忙翻身,趴过去,将被窝裹了个死紧。
  熬不住困意,她眼看睡着,宝如还未说话,哗啦一声书页翻过,他全神贯注,全在书上。
  烛不过三寸,越燃愈短。这是温水煮青蛙,宝如本就疲惫困乏,也不再戒备,迷迷蒙蒙入了梦乡。
  撑不住的一寸红烛,在沿边的硬蜡中化成一滩明汪汪的水,强做最后的挣扎,火焰忽高,烛火跳了几跳,一摊滚烫的烛液终于找到个突破口,涌堤而出,烛火终于灭了。
  ……关于你们懂的,喵喵喵,这样行吗?
  唇叨上她的耳唇:“乖乖,我的乖宝儿,叫声哥哥……”
  宝如混身仿如闪电劈过,结舌许久,却叫不出声哥哥来。
  躺在床上,仿如被抽筋扒皮过,宝如两眼木木呆呆,忽而有些省悟,季明德这是在暗暗吃味。她自幼儿嘴乖,京里只要同辈的男子,见面都叫一声哥哥,叫顺了口,想改也改不了。
  至于李少源,更是自幼儿跟在后面哥哥叫惯了,一时也改不得口。
  她试着暗中叫了两遍,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怎么也无法把季明德和哥哥两个字联在一起,反而灵光和炎光两个叫他季大爷,她听着特别顺口。
  宝如入长安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从那些居于高位的恶人的爪牙里逃出生天,她知道自己最终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只想凭借毒辣到连亲爹都敢杀的季明德,活的更久一点,凭借着这瞧着憨傻好骗的脸,凭借这双软绵绵只会拿绣花针的手,至少能杀了王定疆,拉王定疆给自己陪葬。
  所以对于季明德,明知夫妻缘份不能到白头,她是有求必应的。
  宝如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叫道:“明德……哥哥……”
  季明德忽而就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黑暗中宝如又羞又恼,若出口的话能收回,恨不能立时收回那声哥哥。
  “宝如。”季明德终于收了笑声,沉声道:“我自打八岁开始跟着方升平从永昌道到关山坳口劫商队,杀人不计其数,到如今也未想过收手。
  那怕中进士,那怕上金殿,我仍是关山道上的匪,所以,我所花的每一两银子,都沾着血。但土匪也是营生,只要有人肯说一句达摩老祖威武,我绝不伤他性命,这便是我为匪的道义。
  天下间的正人君子们也不讲道义,更何况匪徒?你既嫁给了我这个匪,就得学会心安理得用赃银,这样至少心里舒服些儿。”
  他这是要继续晚饭时那个话题了。杀过人,收过赃银,劫过商道,还是从八岁开始就干这种事情。
  毕竟在季白的地库里见过他的残忍,宝如听他如此血淋淋的坦白,虽意外,但也不得不承认,若非从小就提着砍刀杀人如麻,怎么可能叫秦州八县的土匪都俯首称一声大哥?
  土匪们的辈份,是用刀,和削掉的人头拼出来的。
  季明德两只掌心里那满满的粗茧,是砍刀长长的刀柄磨出来的。她逃到洛门镇的那一天,他曾笑着说,没有人的脖子能硬的过砍刀,刀老了再磨,刃卷边了换一把。
  他和方升平不是野林子里流窜的那种山匪,也不是土蕃贵族那般闲来骑马骝一圈的马匪,他们把劫道当成职业。早起磨刃傍晚开工,那怕中了进士上了金殿,他也不会金盆洗手,只会把香堂设的更高。
  宝如终于缩回了自己的手,不敢惹恼季明德,悄声道:“院子也就罢了,咱们住着吧。我自己还有五十两银子,拿它作本,就像母鸡抱窝一样,会生出更多银子来,一定会够咱们花的。
  你信我一回,若我蚀了本钱,再花你的银子,如何?”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雄心壮志满满,就好像真能挣来个够他们二人在这长安城里花销的银子一样。
  季明德笑了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