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骨
  就如同那突如其来的一夜一般, 晴天霹雳一般, 朱氏连连点头:“愿意, 奴婢当然愿意, 只要王爷不嫌弃奴婢就好。”
  李代瑁转身要走, 朱氏也不知那来的勇气, 一把拉开铜镜, 指着自己的唇道:“奴婢当时说过的,缝缝就会好的,王爷, 您瞧,缝上就会好的。”
  李代瑁蓦然回头,倒是吓了一跳, 这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妪, 没有漂亮的眼眸,但也没有豁成两瓣的唇, 没有叫他心动过的眼神, 也没有叫他厌恶的双唇, 她只是个老太太而已。
  他脑子里闪过当年那一夜, 她指着自己的唇, 阖闪阖闪,似乎是在说:缝上就会好的, 缝上就会好的。
  若非明义是他一生洗不去的罪恶,以李代瑁的想法, 死后肉身都不留存, 化成灰撒入江河便可。
  可为了能在死后,求得儿子的原谅,他才会邀朱氏同葬。若儿子见到母亲,总会,少怨恨他一点吧。
  侧首,李代瑁勾了勾唇角,青须疏疏,酒窝深深,两只极漂亮的眼眸,尾纹淡淡,也不说话,略点了点头,转身就那么走了。
  朱氏手中一只铜镜啪一声掉在地上。
  方姨娘也呆若木鸡,过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声:“夫人啊,难怪老爷那般的人才,您也总是对他淡淡的。咱们当时私底下也曾笑话您,觉得老爷那般的人才,配您屈了些,您还总在他面前拿乔。
  今日一见王爷,我才知道,哎哟,这样的男人,有他看一眼,这一生也就足了。”
  朱氏抱着面铜镜,也算是了了一生的大憾,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就说嘛,缝上就会好的。”
  她这才撕心裂肺的哭起来。那一夜,一生的遗憾啊。
  *
  洛阳城的义德堂,名为药店,实则匪窝,往日倒还清静,今天老大来了,驻扎洛阳城的土匪们全都聚集于此,正在二楼上吃酒。
  土匪在一处,汗腥味、酒腥味,以及各类卤水味儿儿,八角大料的香味儿,臭屁脚丫味儿,熏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明德一袭直裰,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笑温温望着自己膝下这些席地而坐的土匪们。他也吃酒,但不吃滥酒,不过也不反对他们吃。
  “老大,下来吃两盅吧。您瞧瞧,自从成了亲之后,您连酒都不吃了,这可不行,咱们做土匪的,岂能不吃酒?”
  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资历老的几番突着想给季明德灌酒,方升平厉眼一瞪:“也不看看你们这得性,给咱们明德提鞋都不配,还好灌他的酒?快吃,吃完了好滚,明儿一早起来干活儿。”
  楼梯上忽而脚步声踏踏,涌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一袭道袍,满面细髯,四十由旬,高高瘦瘦。
  这是荣亲王李代瑁,他一目扫过,土匪们叫这个面目与季明德相似,又比他多几分正气的盛年男子给震住,面面相觑,直到有几个识相的跪地叫了声王爷,一群人才擦手的擦手,藏脚的藏脚,磕罢头,抱着酒盆肉盆作鸟兽散。
  “少源明日会在函谷关等你,与你一战。”李代瑁仰头,欣赏着四壁的十八罗汉像。十八罗汉本就是恶刹样,巨幅,用绿松石,龙胆等物作颜料彩绘于墙上,降龙伏虎之势,笑的森然。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辈子没怎么跟老父亲谈过心的,默了片刻道:“儿子不懂您的意思。”
  李代瑁伸手自己一只细而修长的手,五指并拢又分开:“为父总共有五个孩子。”他合上拇指,又道:“如今剩下你们四个,无论那一个我都不想失去。但少源一心求死,我怕等我闭了眼睛,有一天他终要因为家庭不幸,婚姻不幸而自暴自弃,死在战场上。”
  “他杀不掉我,只会被我杀掉。”季明德断然道:“我只是搞不懂,尹玉钊在长安现身,您是知道的,我在布局捉拿他,您却玩这样一手,是准备叫我们兄弟相残,然后好让尹玉钊从中谋利?”
  李代瑁道:“至少表面上看,是。所以为父约了尹玉钊至洛阳,有三千玄甲军,为父会保证生擒他。但你,得去解少源的心病。”
  “你拿宝如诱他?”季明德知道,若没有宝如为诱,尹玉钊不会轻易来洛阳。
  李代瑁道:“届时让你的人早点带走宝如,我在此单独等他。”
  ……
  李代瑁又道:“若少源为帝,德性是够的,可他与本王一般,性柔。而你,季明德。本王就直说一句,你便以武力蛮力登上帝位,本王也蔑视你,不屑于你。
  去函谷关,挑了少源的脓疮,叫他甘心辅佐于你,而不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整日想死在枪头上,本王才信你是真正有实力做帝位的那一个。”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忽而一笑,同样高的父子,虽说同样精瘦,可他混身蕴藏着无比的力量,而李代瑁是文人,空有一身清骨。
  但那身清骨,足以傲视所有人。
  看他华发两鬓,看他眼纹苍苍,也不过一个为了儿女而操碎心的老父亲而已。
  若不解开李少源的心结,踩着弟弟的头颅,踩着他的不甘心登上皇位,不说李代瑁,便宝如也看不起他。
  “放心,我会把他给你带回来的。”季明德笑了笑,道:“这是李明义给你的承诺,他会做到的。”
  李明义,是写在皇家玉牒上的,季明德的名字。他其实代表着两个人,季明德和季明义。
  *
  宝如是跟着季明德睡的,次日一早起来,季明德不在,小修齐在隔壁咦咦呀呀的叫着。
  苦豆儿端了洗脸水进来,把青盐递给宝如,要她先涮口。
  宝如含着涮口水推开窗子,外面日光白照,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
  苦豆儿递了帕子过来,道:“李少瑜想一出是一出,大清早的,要带陈家姑娘去登老君山,把大哥和福慧公主也带走了,这院子里,就剩咱们了。”
  宝如颇有些埋怨:“我也可以去的,怎么走的时候他们不肯叫我?”
  苦豆儿笑着解释道:“他们起的早,本来也是准备要带您的,结果王爷来了,说有些话儿要与你说,正在福安郡主的绣楼上等着您呢。。”
  李代瑁居然也来了,还在绣楼上等她?
  宝如觉得这事儿着实有点怪异,洗罢脸,换了件衣服,便往绣楼而去。
  李悠容这秀楼,是整座别院中最高的建筑。分三屋,一楼见客,二楼起居,三楼是个阁楼,有敞开的凉台,是供平日不出门的闺中姑娘们赏景,闲坐绣花儿的。
  宝如一直上到三楼,都未找到李代瑁的人,一回头,李代瑁居然就站在她身后。
  李代瑁还是一身道袍,清清瘦瘦,折身进了阁楼,问道:“洛阳好玩否?”
  宝如暗暗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她一直知道,李代瑁心中属意的皇帝人选,是李少源。他突如其来,会不会对季明德不利。
  李代瑁坐在女儿惯常绣花的软榻上,面前一只酒壶,一只酒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也不斟酒,指着面前的蒲团道:“我欲与你聊会儿,也难找得着机会,坐在那儿,陪我这老人家说会儿话,如何?”
  宝如于是坐到了蒲团上。
  李代瑁斟了盏酒,却不往嘴边送,放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宝如,你可知道土蕃一战,少源做先锋做了多少次?”
  宝如从未听季明德或者李少源讲过出征的经过,当然不知道,只能摇头。
  李代瑁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道:“二十次。两个多月的时间,大大小小二十场仗,每一次,都是少源做先锋,或者深入敌后回抄,突袭,生死置之度外。”
  虽然没打过仗,兵书总还读过几本,宝如明白李代瑁的意思,李少源是自愿求死。
  李代瑁又道:“漠北一战就不说了,少源一回回死里逃生,军报传来,除了我,大约没人知道他心头的苦。
  他不想回长安,他想死在外头,为人父母,我和顾真真没有尽到责任,把一个好好的孩子折磨成如今的样子。”
  宝如立刻打断李代瑁,断然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打仗是为家国,我想少源没有想过死,他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先锋。死里逃生或者是因为苦,但胜利之后喜悦才是最重要的,您也许误解他了。”
  李代瑁一笑,眼角尾纹深深,两鬓略有斑白,倒也不跟宝如辩。从从容容,又道:“你可知道在你生产的这段日子,季明德都做了什么?”
  这下宝如愣住了。
  李代瑁道:“他让废太后白凤和白明玉在义德堂养蝙蝠……”
  才说了一半,宝如便是噗嗤一声:“活该。”
  药店养蝙蝠是为取夜明砂,那是蝙蝠屎,也是味中药,宝如就曾给顾氏的卧室放过蝙蝠,不呈想白凤和白明玉未死,居然在义德堂养蝙蝠。
  李代瑁顿时气白了脸:“废太后白凤的娘家舅舅,是南诏皇族,此事亏得本王各方周旋才没传出去,若传到南诏,两国之间立刻就要生乱。他野心勃勃,却只懂得快意恩仇,治罪不必大理寺,只用几个土匪,他眼中可有家法,可有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