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
  大学入学没多久, 贺筝月的婚礼如期举行。
  新婚夫妇正式的婚宴先在上海举办,后来又回了趟新娘的老家童州市办了次回门宴。
  回门宴的时候雪竹也陪新娘一起从上海飞回了童州市。
  即使是回门, 也依旧是热闹盛大, 不少熟悉的亲朋好友都相继到场。
  雪竹也看到了好久没见的钟子涵。
  钟子涵走进新娘房,先是叫了声筝月姐,接着在看到雪竹的那一瞬, 惊喜地笑出声来:“小竹?真是没认出来, 都长这么高了,”然后冲自己腰腹那儿比了比, “我记得你当时也就这么高吧。”
  雪竹扯了扯唇角:“我哪有那么矮。”
  “开个玩笑, ”钟子涵打量她的脸, “什么时候学会的化妆?今天的妆挺漂亮的。”
  雪竹不吃这套:“化妆师给化的, 所有伴娘都是这个妆。”
  钟子涵倒也不生气, 给自己找了台阶下:“那你也是伴娘中最漂亮的。”
  “谢谢, ”雪竹适时奉承,“你也是今天来的人里最帅的。”
  “那是,”钟子涵说, “毕竟孟屿宁在英国赶不回来, 最帅的可不就是我么。”
  孟屿宁人确实赶不回来, 不过红包比人的速度快。
  属于人没到, 红包到。
  贺筝月拿到孟屿宁的红包时, 还跟其他人说笑说这个弟弟连顿喜酒都没吃到, 白白浪费了一个红包。
  雪竹和钟子涵正站在一旁闲聊, 突然听见贺筝月冲他们说:“你们俩过来,我给宁宁打个视频通话过去。”
  雪竹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连线声从手机里传来。
  她忙说:“我先上个厕所。”
  然后转身躲进了房间里的洗手间。
  “小竹你快点。”贺筝月催道。
  雪竹:“知道了。”
  直到连线接通,雪竹也还没有出来。
  钟子涵挑着眉埋汰手机里的人:“孟屿宁同志, 在遥远的日不落帝国过得怎么样啊?那边的阳光有没有咱们祖国母亲的怀抱温暖啊?”
  手机视频像素并不高, 孟屿宁那边还是凌晨。
  公寓里无光,男人坐在桌前,身姿如松,指尖处还夹着钢笔,手肘下垫着几沓文件,显然是还在忙。
  他打着台灯和他们视频,噪点密集,但还是能透过反光的镜片中勉强看清他微弯的眼梢:“当然没有。”
  钟子涵哼道:“算你这人还有点爱国之心。”
  “感谢认可,”孟屿宁低笑两声,视线缓缓挪动,随即轻声问,“怎么没有看到小竹?”
  “她去洗手间了,”贺筝月偏头冲洗手间喊了声,“小竹你上完没有啊?”
  从洗手间里传来飘忽的声音:“没有。”
  “你是不是刚吃了什么东西肚子不舒服了?”
  专业习惯导致钟子涵没忍住站起来想详细问问她怎么回事。
  刚往洗手间走了两步,房门突然被推开,一群穿着伴娘服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口,还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吵闹,他被轻微吓到,下意识滞住脚步。
  伴娘团们在看到钟子涵的那一刻,眼睛里瞬间蹦出光来:“筝月,这就是你那个在协和念书的弟弟?”
  贺筝月:“对。”
  还没反应过来,钟子涵被一群伴娘姐姐包围,又是问多少岁,又是问有没有女朋友。
  有个伴娘注意到贺筝月正举着手机,屏幕里还有个人。
  “贺筝月你今天结婚还偷偷跟男人通视频,通视频也就算了,还比你老公帅,你这么做对得起你老公吗?”
  贺筝月笑出声:“放你妈的狗屁。这是我另一个弟弟,在英国念书那个。”
  “我靠。贺筝月你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吧,两个这么帅的弟弟,”伴娘立刻不服地嚷嚷,“还有你那个小妹妹,比我们年轻又比我们漂亮,你找她来当伴娘,我们这些老阿姨被你妹妹衬托得更像老阿姨了。”
  一时间新娘房里吵闹不堪。
  孟屿宁不太喜欢这样的吵嚷,只能说:“我先挂了,新婚快乐。”
  贺筝月最后坚强地问出了一个她最好奇的问题:“宁宁你找女朋友没啊?”
  又来了。
  万年不变的问题。
  男人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回答,摇头失笑说:“没有,我先挂了。”
  挂掉视频,贺筝月终于受不了了,叉着腰对这帮女人喊:“我告诉你们,别想打我弟弟的主意,要找男人你们自己找去!”
  伴娘们纷纷叹气,表示贺筝月这个朋友太不给力了。
  等雪竹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安排婚礼流程的工作人员过来敲门,说新娘可以上场了。
  雪竹替贺筝月理好西式新娘服长长的裙摆,贺筝月悄声低头对她说:“待会给宁宁发个消息,刚刚你们俩都没说上话。”
  雪竹点头:“嗯。”
  但她清楚自己是在敷衍而已。
  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反正隔着手机,大大方方对着镜头叫声哥哥,说句好久不见那又能怎样。
  自以为已经藏得很深的心意还是会在听见孟屿宁这三个字后又突然撺上来。
  婚礼结束后,雪竹和其他人闹完了洞房,又帮忙收拾了下房子才离开酒店新房。
  回去的路上,她和钟子涵顺路,两个人都喝了酒,互相搀扶着上了车。
  钟子涵喝得尤其多,他今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跟新郎干上了,不过比起已经被他灌到不省人事的新郎,他现在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本来醉到靠在雪竹肩膀上的钟子涵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睁眼的,突然酒气熏熏地叫她:“小竹。”
  雪竹迷迷糊糊地应声:“在,什么事?”
  钟子涵喃喃道:“她还是结婚了。”
  雪竹没听清,问:“啊?什么?”
  “我说筝月姐她结婚了。”钟子涵重复道。
  “我知道啊,怎么了?”
  “你不知道,”钟子涵用额头蹭她的肩膀,边蹭边叹气,“你们都不知道。”
  雪竹脖子痒得慌,扶起他的头让他坐好:“子涵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钟子涵打了个酒嗝,用力点头,声音还挺委屈:“是不舒服。”
  “那要不要带你去医院啊?”
  “去医院有什么用啊?我自己就是大夫,”钟子涵眨眨眼,咧嘴笑得傻里傻气的,“开什么药都没用的。”
  雪竹以为他发酒疯,只好将后座的车窗打开,想让夜晚的冷风帮他醒醒酒。
  冷风吹了一路,等到家时,钟子涵已经比刚刚清醒了不少。
  没了刚刚的醉态,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小竹,刚刚我说的话你能不能当做没听到?”
  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但他不能不硬着头皮向她请求。
  雪竹隐约猜到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点点头答应他。
  “谢谢。”钟子涵感激地对她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还是妹妹好。”
  谁说人长大了后胆子也会变大,全是胡扯。
  年少不计后果的莽撞心动,越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便越没有胆量说出来,心里的负担和犹豫越来越重,当年的冲动和无畏早已被消磨殆尽,只留下说不出口的无限遗憾。
  比起少年时期不顾一切地放纵大哭,会有人安慰有人心疼,成年人们会选择用时间来治愈这一切,一觉睡醒后,又挣扎着重新投入新的生活中。
  她也是,钟子涵也是。
  心里那份不肯承认又无法忘记的感情,哪怕就是到死的那一天,估计都只有自己知道。
  ***
  婚礼结束后的几天,雪竹和新婚夫妇二人重新返回上海。
  日子很快又趋于平淡,这其中发生过不少小插曲。
  身边的人不知为什么都开始用起微信,雪竹也随即将大部分的联系人转移至微信。
  从她接触互联网开始到现在,陪伴她多年的qq终于慢慢被新的社交软件代替。
  因为没有续费而早已失效的各种特权,偶尔还会弹出提示让她续费。
  但这些都对现在的她没有了吸引力。
  曾经为了空间的一个装饰挂件而好几天没有吃早餐省下钱去充黄钻的日子已经结束。
  她最后看了眼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都是灰色的熊猫头像,最后还是将他从“添加qq好友至微信”的选项中划去了。
  接着她的qq也归于了灰色。
  来年的来年,又是一轮春夏的开始。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事,雪竹没有告诉任何人。
  三月中旬,她收到贺筝月的微信。
  筝月姐:【久石让的现场交响音乐会想去看吗?】
  筝月姐:【知道你很喜欢宫崎骏的电影,所以特意托朋友帮你搞来了两张票,算是补偿今年没能陪你过20岁生日,约朋友去看吧~】
  筝月姐:【最好是男的哦/偷笑】
  接着是门票信息。
  时间是下个月月初,地点在艺术中心,位置是最好的。
  贺筝月一口气送了她两张。
  这个时间才弄来的票,多半是高价买来的,票价绝不仅仅是门票面值上的数字。
  为了不浪费剩下的门票,雪竹只好找人一块儿去。
  但她也没找男生去,找了室友去,室友一听是久石让亲临的巡演音乐会,立刻表示那天就是有事也要推辞。
  从四平路校区到艺术中心的路程并不远,运气好不堵车的话打个车也就二十几分钟。
  但为了以防万一,周六晚上那天,雪竹和室友还是提前一个半小时出了门。
  到艺术中心的时候,离检票时间还有很久,正厅外已经围满了人,大都是为这次大师亲临的现场音乐会而来。
  入场前几分钟,观众自觉关闭了手机。
  雪竹正和室友讨论宣传单上待会大师要演奏的交响曲里各自最喜欢哪一首时,脚步与细语交杂的人群中,她突然听见了一个记忆中很是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听过的声音。
  直到这个声音字正腔圆地叫出她熟悉的名字。
  “屿宁!”
  雪竹耳朵里轰了声,像个木头似的伫在原地不动。
  这一刻她的大脑似乎已经失去对身体行为支配的能力。
  室友拉着雪竹的手问:“怎么突然不走了?”
  雪竹提起腿往前又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向四周望去,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不得不踮起脚往更远的地方看,终于在一群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孟屿宁。
  他很好找,个子高挑,气质内敛,如玉般的斯文朗目,一身休闲衬衫,肩线利落流畅,优雅出尘。
  旁边的女人也同样很打眼,她比几年前又要成熟了些。
  雪竹的心瞬间又沉坠至底,像是灌满了冷铅。
  这一秒她想了很多。
  甚至还想到了几年前江颖对自己说的话,她和自己一样喜欢宫崎骏的电影。
  所以他们特意来上海听这场音乐会吗?
  雪竹迅速转过头,拉着室友快步入座。
  音乐厅正中央演奏台前立着的硕大管风琴如神袛般雄伟,厅内灯光明暗交绕围绕着山丘般的暗色观众席,雪竹坐在暗色中,听全场鼓掌声响起,还没从刚刚的偶遇中回过神来。
  一千多的席位座无虚席,她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坐在哪里。
  以各式乐器与音符演奏成如此浪漫又隆重的交响曲,人生的旋转木马上,少女的头发被染上星光的颜色,笑意盈盈的少年牵起她的手领她在空中漫步舞蹈,脚下是人群热闹的盛大庆典,彩带和旗帜为他们增添上更欢快的气氛。
  雪竹突然闭眼。
  室友兀自沉浸在交响乐中,并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她想起每次的寝室夜谈,但凡室友们将话题定为初恋,彼此交换少女时期最青涩懵懂的喜欢,唯有雪竹寥寥几句,“我曾经喜欢过住在我家对面的一个哥哥,他比我大六岁,对我特别好,可是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就慢慢疏远了”将之作为一整个青春的开头和结尾。
  然后将头埋在被子里,又忍不住想起被她刻意忽略的很多细节。
  每当在手机上无意间看到了与暗恋有关的话题就会忍不住去关注,人们大多会愿意用文字对陌生人倾诉这辈子都难以启齿的故事,一个一个故事看下来,心疼与自己有过同样感受的人,羡慕暗恋成真的人,会想如果这是我的故事那该多好。
  如果她也有幸福可以分享那该多好。
  简简单单的一段有关于暗恋的文字就能引起共鸣,一首关于暗恋的歌也能成为单曲循环好久好久,青春的记忆明明斑驳又零散,对这段暗恋的时光却又记得那么清楚。
  在久石让的指尖下,菊次郎的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而她的夏天却早已远去,并再不会重来。
  两个小时的演奏如此短暂,离开时雪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安静地跟随人流离开音乐厅,坐2号线地铁回学校前,她最后看了眼依旧被人流填满的正厅大门,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