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
  这几年里, 或多或少都能从其他人那里听过彼此的消息,没有人为或天为这类不可抗力的缘由使得他们失去联系, 似乎就只是她单方面的刻意疏远, 让人捉摸不透心思,曾经那样要好,连架都没吵过的妹妹, 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雪竹也不明白十八岁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父母之间的关系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程度, 她每夜想的梦的都是那个濒临破碎的家,和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高三, 内心脆弱又敏感, 看什么都是悲观消极的, 实在没有胆量再去面对他。
  不告而别是种逃避, 也是种解脱。
  她太安静了。
  安静到让男人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雪竹。
  那个总是吵吵闹闹, 让人哭笑不得又宠得不行的妹妹。
  驱车驶离小区, 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孟屿宁拿出手机看了眼刚刚加上的微信。
  雪竹的朋友圈很热闹,几天就会有一条新的动态, 有的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拍的照片, 有的则是对生活或是学习上的一些抱怨, 生动而简单。
  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她在港口拍的照片。
  人潮涌动, 她穿着雪纺衬衫, 肩窄腰细, 显得单薄而清冷,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干净至极,似乎比她身后的海面还要清澈。
  孟屿宁一条条状态翻过去,不知不觉就从头翻到了尾, 她的第一条朋友圈动态发于2014年, 内容是“把qq好友都挪到微信来啦,以后有事微信联系哦~”。
  这四年她的变化不小。
  十八岁刚入学的时候还是素面朝天,和室友的自拍合照发型是简单的马尾辫。
  到大二大三的时候,她学会了化妆,拍照时脸上会带妆,后来她又去染了发,乌黑的发色变成了年轻明艳的浅栗色,再后来她又去染了青灰色和粉棕色,打扮和气质都渐渐变化。
  通过她的朋友圈,孟屿宁一一补回她这几年的变化。
  直到思绪被后车的鸣笛声点醒。
  男人收好手机,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
  雪竹回童州市后发了条定位朋友圈。
  【童州,我回来啦】
  第一个点赞评论的是祝清滢,紧接着就私聊了过来。
  梁祝的祝:【死鬼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梁祝的祝:【周六周日的行程都给我空出来!老实等我安排!】
  雪竹顺从答应:【yes sir!】
  之后又是其他几个在本地工作学习的朋友发了消息过来约饭,雪竹一一拟好安排,当然祝清滢是放在第一位的。
  令她惊讶的是,贺筝月也说要回来。
  她自从休完产假后一直没回公司上班,婆家的建议是让她辞了工作当全职妈妈,为此贺筝月和他们闹了不小的矛盾,趁着这段时间易正鹏又出差,她干脆买了飞机票回娘家。
  姐姐在那头叭叭说着等她回来要怎么好好聚,可没说多久,电话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她只好匆匆挂断电话去照顾孩子。
  雪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宋燕萍叩响房门,说和同事约好了去逛街,问她去不去。
  雪竹在床上翻了几圈,摇头:“不去,我想在家躺着。”
  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宋燕萍眼神宠溺,轻声说:“都二十多的姑娘了,怎么还是这么懒。”
  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怪。
  等妈妈出门,家里只剩下雪竹一个人,手机握在手里好像也失去了吸引力,又在床上滚了几圈,打着哈欠去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
  电视节目也没什么好看的,雪竹看得直犯困。
  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赶走了她的瞌睡虫。
  雪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迟越。
  他开口就像领导问话:“回来没有?”
  雪竹最听不惯他这种口气:“回了,还有麻烦你语气好点。”
  那边沉默几秒,轻哼道:“我语气还不好?裴小姐,请问您回童州了吗,满意了吗?”
  雪竹用鼻子嗯了声:“什么事?”
  “出来吃个饭。”
  “没空,约了祝清滢,”雪竹仰头靠着沙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从灯上落下的光,“要不下礼拜吧?”
  “下礼拜我要出外勤。”
  “那算了。”
  “裴雪竹,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迟越的语气突然暴躁起来,“好心好意打电话请你吃饭,你还跟我在这儿拽?”
  “……”
  ***
  为了打发迟越,雪竹只能问祝清滢能不能三个人一起吃。
  祝清滢一听是迟越,直接大方地表示一起吃,就当是迷你的小学同学聚会。
  比起雪竹和迟越在高中时当过一学期的同学,祝清滢是实打实的自初中毕业后再没见过迟越。
  刚见到迟越的时候她还差点没认出来。
  “卧槽,”祝清滢忍不住感叹,“这真的是小学那个总欺负你的迟越?”
  “不用强调欺负两个字,我也没吃过亏,”雪竹抽了抽嘴角,“是他。”
  其实迟越长得好看这件事,祝清滢心里是有数的,小学的时候大家都是小屁孩儿看不出来,到初中的时候他身量猛地往上蹿,那双眼睛生得狭长秀气,眯起来时特别像只满肚子坏水的狐狸,穿校服也比其他男生更引人注意。
  但因为他小学那调皮捣蛋的样子实在太深入人心,让祝清滢对他的印象也仅剩下“讨厌”两个字。
  她们到包厢的时候,迟越正埋着头玩手游打发时间。
  可能是因为穿了几年的军装,压住了他年少时傲慢的作态,即使低着头,背也仍旧是挺直的。
  听到动静后,迟越放下手机,拖腔拉调地说:“二位够久的啊。”
  不过这欠揍的语气半分没变,就是那个迟越没错。
  她还是有些半疑半惑:“你平时也玩手游?领导不管吗?”
  迟越掀起眼皮,语气莫名其妙:“休假期间,我玩个游戏跟领导有什么关系?”
  祝清滢还是不信。
  在她心里头,兵哥哥那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国与家的老干部作态。
  眼前这男人玩手游还氪金,一点也不朴素,一点也不老练,跟当年那个拿着psp到处炫耀的小少爷没区别。
  “你真是正经军官?”
  “我不是你是?”迟越低啧,漫不经心地自报家门,“南部战区童州嘉江空十师十九团七营七连现役空军中尉迟越,去查。”
  祝清滢赶紧摆手:“算了吧,万一查到不该查的,我还不得被请去喝茶。”
  迟越扯了扯唇,收起手机没再继续打游戏。
  祝清滢之前讨厌迟越也是因为这人小学时老和雪竹作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当事人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一块儿吃饭,她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小时候确实是讨厌,但时间真的能淡化这种情绪。
  现在回头去想那时候的烦恼,连自己都嫌微不足道。
  太久没见,饭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先喝点酒放松放松,正好缓解下尴尬。
  雪竹的酒量不太行,喝了半瓶就要去洗手间。
  等人走了,祝清滢摇摇头:“她酒量不行啊,等以后工作出去应酬了,别人岂不是仨俩杯就能把她灌醉?”
  迟越没反驳,抿着酒杯笑了。
  祝清滢不知道他笑什么,又问:“笑什么啊?”
  他悠悠道:“没什么,就是想起高考毕业那时候,我们班和他们班正好订在同一家餐厅吃散伙饭。这家伙为了不喝酒假装酒精过敏,不知道拿什么玩意儿往脖子耳朵上抹,抹得一片红,当时快把我们给吓死了。”
  祝清滢好奇地睁大眼:“还有这种操作?那后来呢?”
  “后来我送她回家,走到半路她才跟我坦白她是装的。”
  当时给他气得不行,一颗心悬在半空,看她雪白的皮肤过敏成烫虾,生怕动作慢了害得她休克断气,结果她却生龙活虎地说自己是装的,迟越恨不得给这姑娘掐死。
  男人勾起唇,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眉梢含笑,眼皮微垂,瞳孔里装满回忆。
  她原则性很强,但凡饭桌上有不熟悉的人,或是异性偏多,就绝不碰酒。
  今天裴雪竹愿意喝酒,是真把他们当朋友,所以才这么放心的喝了半瓶。
  “学到了,”祝清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迟越你找女朋友没?”
  她的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得乱七八糟,主要是因为和迟越没有共同话题,所以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
  迟越摇头:“没。”
  祝清滢睁大眼:“没有?那男朋友呢?”
  迟越知道她在想什么,干脆了当地断了她的臆想:“我笔直,这问题可以打住了。”
  因为今年下半年有盛大的阅兵式要在首都举行,祝清滢开始关注起军队来,不关注还好,关注了以后才发现那些穿着军装,长腿窄腰的军哥哥站在一块儿有多令人赏心悦目。
  不过她没说出口,迟越这个直男肯定会对她翻白眼。
  聊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总算找回了点当年的熟悉感。
  “欸你怎么会想起去国防科大啊?我记得你读小学的时候,作文课写我的理想,你理想明明就是当游戏厅的老板。”
  迟越嘴角一滞,有些无语:“小学写的东西你也信?”
  “那不然呢?”
  “……我爸让我去的。”
  “那你自己呢?你当时是想考哪里?”
  迟越斜眼睨她:“祝清滢,你查户口呢?”
  “关心下同学呗,不想说就算了。”
  “上海。”
  “啊?为啥?”
  “没为什么,”他表情不耐,“都已经告诉你了还想怎么样?”
  祝清滢撇嘴,觉得这臭小子那恶劣又讨厌的性格真是一点没变。
  聊了半天废话,雪竹终于舍得从洗手间回来了。
  迟越阴阳怪气地扯着唇说:“你掉马桶里了?这么久?”
  雪竹懒得理他,眼看桌上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拿上包包准备收场回家。
  三个人前后离开包厢,刷卡付钱时起了矛盾。
  雪竹和迟越因为谁该请这顿饭争了起来,祝清滢知道这二位少爷小姐钱包里头都富裕,没打算跟他们讲客气,谁请都一样,反正别让她这个社畜请客就行。
  她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这两位吵,恍惚间又想起了小时候。
  两个二十多的成年人了,居然还能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吵起来,真是天生的欢喜冤家。
  实在无聊,祝清滢侧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
  这家中式餐厅的装潢十分考究,除了古香古色的建筑风格,就连墙上挂着的画也能让人盯上研究半天。
  突然包厢回廊里又传来一大帮人说话的声音。
  估计又有一桌吃完了。
  她顺势看过去,十几个人里几乎都是男人,只有两个女人,有亚洲面孔也有欧洲面孔,都穿着西装,给人扑面而来的正襟感,让人不自觉地往那边看。
  为首的白人一看就是最高层,光是那鼻孔就给人一种蔑视无产阶级的资本家既视感。
  不过祝清滢的眼神不在这个白人身上。
  她定睛,目光直直落在了旁边并排的年轻男人身上。
  明显是酒过三巡,体温有些上升,男人脱下了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带也被扯得有些松,考究的高级西装不再显得刻板,反倒添了几分松弛慵懒,神色淡然沉静,嘴上始终挂着和善亲切的笑容,正与旁边的人沉声交谈。
  上高中前,祝清滢经常去雪竹家找她玩。
  十次有九次从雪竹她父母口中得到的答案都是,雪竹不在自己家,她在对面的哥哥家里。
  于是祝清滢又只好去对面找雪竹。
  那个场景她现在还记得,雪竹和哥哥坐在书桌前一块儿写作业,哥哥写得很认真,因而不容易发现雪竹时不时会侧过头偷偷看他两眼,也有被发现过,小女孩鬼鬼祟祟的眼神被哥哥的一笔头给敲了回去,提醒她认真写作业。
  那张清俊干净的脸,因为过于出色,让祝清滢始终没能忘记。
  即使是现在这张脸已经褪去了青涩和少年感,变得成熟稳重,可五官还是有当年的样子在。
  祝清滢几乎是下意识地推搡还在跟迟越争吵的雪竹:“小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你哥哥?”
  雪竹本来就喝了点酒,头有点疼,闻言烦躁地抬起眼看向祝清滢指的方向。
  眼神相撞,对方明显也看见了她。
  雪竹还在苦想该怎么打招呼,男人先一步来到了她面前。
  “孟总,你女朋友啊?”有人在背后打趣。
  雪竹一听别人把他们误会成这种关系,脑子顿时更乱了。
  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和迟越吵了大半天这顿饭到底该谁请,结果却是孟屿宁掏的卡,替他们付了这顿饭钱。
  他在小票上签完字,对还在愣神的三个人说:“你们在门口等我一下好吗?”
  祝清滢已经完全记起了雪竹的这个哥哥。
  迟越比祝清滢反应迟钝了几秒,但也很快想了起来。
  孟屿宁之所以让他们等一下,是因为要先送那个白人上车。
  白人坐上车后,还不忘暧昧的眯着那双蓝眼睛提醒他,记得送女朋友回家。
  说完就摇上了车窗,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孟屿宁指尖揉着眉心,缓过酒劲后,转身回去找雪竹。
  “你和你同学有开车来吗?没有的话我叫车送你们回去。”
  迟越说:“我有开车来,刚刚已经叫了代驾。”
  祝清滢不好麻烦孟屿宁,于是弱弱地举起手:“我坐迟越的车回家就行了。”
  “那你们路上小心,”孟屿宁礼貌微笑,“我送小竹回家。”
  祝清滢没否决孟屿宁的提议,倒是迟越挑了挑眉,撇过眼没看男人,扯着唇角问雪竹:“裴雪竹,你要坐你哥的车回家?”
  没等雪竹说话,祝清滢莫名其妙地看着迟越,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些弱智:“那不然呢?”
  迟越闭嘴,没再说话。
  餐厅门口,四个人都在等代驾过来,雪竹和祝清滢并排站在一块儿互相挽着胳膊说话,剩下的两个男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彼此又不熟,也不太愿意虚伪地和对方拉近关系。
  毕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是横跨世纪的。
  迟越叫的代驾先到了。
  临上车前他回头对雪竹说了声:“走了,到家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祝清滢无语至极:“打什么电话啊,你还怕她哥哥给她拐到山里去啊?”
  这话一说出口,孟屿宁和雪竹的脸色同时细微地发生了变化。
  迟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切了声说:“又不是亲哥。”
  不过他说这话时有刻意压低声音,没让几米外的那两个人听见。
  坐上车后,迟越问祝清滢:“你也认识裴雪竹她哥哥?”
  “认识啊,以前去小竹家玩的时候见过她哥,小竹小时候很喜欢他的,”祝清滢打了酒嗝,忽然傻了吧唧地笑出声,“没想到她哥哥现在都这么帅了……”
  迟越没理她,后脑勺枕着胳膊,整个人懒洋洋地靠着椅背。
  说到这里,祝清滢又好奇道:“奇怪,你怎么也认识她哥哥?”
  迟越淡淡说:“小时候见过。”
  “在哪儿见的?”
  “学校。”
  祝清滢语气困惑:“她哥哥有去学校找过小竹吗?我怎么没印象?”
  去过,而且去过两次,回回都恰好撞见迟越和雪竹在一块儿。
  迟越对裴雪竹哥哥印象最深的一次见面就是小学快毕业那会儿,这男人仗着自己年纪比他大,随随便便就戳穿了当时乃至现在都不肯承认的少男心事。
  年轻男人脸色微窘,车子还在往外倒,他没忍住又透过车后玻璃去看那两个人。
  他看得出来裴雪竹在她哥哥面前的拘谨,和记忆里她曾拽着眼前人的校服撒娇讨好的样子简直大相径庭。
  看来她跟她哥哥这几年也没怎么联系。
  迟越淡淡地低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