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
  雪竹从小到大最讨厌别人说她懒。
  她只是没那么勤快而已。
  但她觉得孟屿宁说的“懒虫”并不是真的在骂她。
  反倒挺乐在其中她的这种懒。
  吃饭的时候, 没了贺筝月和钟子涵在餐桌上活跃气氛,两个人默契地食不言, 虽说是好教养的体现, 但莫名别扭。
  雪竹咬着筷子抬头看他。
  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匆忙低头,却听到他笑了声说:“饭菜好吃吗?”
  她胡乱点头:“啊?还挺好吃的。”
  他若有若无地嗯了声:“那看来我的脸还挺下饭的。”
  雪竹羞耻得要死, 但还是伶牙俐齿地给怼了回去:“那是, 比老干妈下饭多了。”
  孟屿宁轻而易举地接了茬,眼底笑意更深:“那你以后岂不是每次吃饭都要我陪着了?”
  雪竹有些不服自己被他逗着玩儿, 阴阳怪气地说:“……不敢肖想。毕竟你是按分钟收费的人, 我出不起这个钱。”
  他反问:“你都没问, 怎么知道出不起?”
  雪竹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那你一分钟到底赚多少钱?”
  “分情况。”
  “怎么分?”
  “分公还是私, ”男人不疾不徐地说, “公的话就是与我的工作相关, 像是去找律师寻求法律援助那样,因为和专业相关,找我征询融资或是风投类的问题, 我按分钟收费, 私事的话主要看私交怎么样。”
  雪竹咽咽口水, 厚着脸皮问:“那你觉得以我们的私交, 你收多少钱合适?”
  他徐徐道:“不收钱。”
  雪竹一鼓作气:“那要是我找你是谈公事呢?”
  他笑着摇头:“也不收钱。”
  雪竹暗喜, 撇嘴说:“真的?那等我哪天来找你谈公事你别后悔。”
  “不会的, ”他给她的碗里夹了片肉, 慢条斯理地向她表示诚意,“只要小竹你愿意,我倒贴都行。”
  怎么“倒贴”这种词从他嘴巴里说出来都能听上去那么优雅?
  低煦柔和的嗓音加成, 夏日正午的阳光浓烈, 空调风也不起作用,气氛陡然升温。
  或许连当事人都没意识到,他们正有意将每一次的对话悄无声息地往暧昧的方向推,这样心照不宣的玩笑会让人不自觉上瘾,话说到一半,晦涩而又轻佻的暗示往往比明示更加致命,撩拨也像是隔靴搔痒,戛然而止后,回想后细细品味,又是心潮澎湃。
  她语气虚浮,藏在桌下的手指几乎要抓痛膝盖:“你能倒贴多少?”
  “看你想要多少,如果太多的话……”
  孟屿宁眼光微敛,她今天胆子格外大,问的话都是寸寸紧逼,让人有些心旌荡漾,被她逼到差点缴械。
  男人侵染职场多年,太懂得如何隐藏慌乱。
  “太多的话什么?”雪追问。
  他偏头,思绪收拢,日光折射下,镜片下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有些意味不明:“没那么多钱,我只能以身相抵了。”
  雪竹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拼命控制唇角的上扬。
  还是专心吃饭吧。
  饭菜都凉了。
  ***
  吃完饭,孟屿宁先陪她打车回家,他的车还在钟子涵那里,没办法开车送她回家。
  到了她家,雪竹匆忙说了声拜拜,下车就跑。
  他叫住她:“小竹。”
  雪竹撇目,语气不太专心:“怎么了?”
  “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孟屿宁提醒她,“不论公私,我都随时欢迎。”
  车子开出好远,雪竹望着远去的车屁股伫在太阳下发呆。
  回过神后,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上楼,回到家锁好门,雪竹先是满屋子转了好几圈,然后躲回房间抄起枕头捶了几十下,又抱住枕头瘫倒在床上滚了两圈,将自己缩成一团咿咿呀呀地怪叫。
  她现在急需要发泄。
  需要场外援助。
  需要找个人给她出谋划策,当局者迷,她必须确定下自己和孟屿宁之间那微妙的氛围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过去一直以兄妹的关系相处,如果找贺筝月的话,她说不定比自己还迷茫。
  雪竹选择给祝清滢打电话。
  她跟孟屿宁不熟,应该能给出比较客观的意见。
  刚拨通电话,那边率先尖叫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姐妹咱们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刚想打电话给你!”
  雪竹将手机拿远,等祝清滢冷静下来后,才又贴回耳边:“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我碰到梁嘉正了!”
  雪竹愣了好半天,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过。
  “梁嘉正啊,就是初中跟你同伴的男生,数学课代表,”祝清滢提醒她,“我、我喜欢的那个,你想起来没有?”
  雪竹恍然大悟:“啊,他啊。”
  “对对对!”
  雪竹暂且放下了自己的事,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碰到的?”
  她这么激动,想必是一场相当浪漫的久别重逢。
  雪竹的脑海中不自觉涌上自己曾经看过的各种影视剧的重逢桥段。
  “我室友被渣男劈腿,今天叫了我们几个人去宾馆捉奸,小三和渣男那丫的实在太欠揍,出轨还他妈理直气壮,我们看不过去就跟人动起手来了,然后宾馆老板就报警了。”
  雪竹大吃一惊:“难道梁嘉正是那个小三?!”
  祝清滢:“……”
  祝清滢:“裴雪竹,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不绝交,要不就听我把话说完。”
  雪竹:“……你继续说。”
  “然后警察叔叔就来了,其中一个就是梁嘉正,嘻嘻。”祝清滢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当时在宾馆看到他的那一刻,祝清滢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不敢打招呼,真的怕自己认错。
  虽然那张脸还熟悉,可那个人早已不是十五岁时的气质。
  直到身穿警服的年轻男人开口先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祝清滢人生第一次进警局,也不知道到底是人生画卷中耻辱的一笔,还是惊喜的一幕。
  “不说了,他叫我进去做笔录了,挂了。”
  挂掉电话,雪竹愣了很久。
  她不知道该对这场戏剧化十足的重逢该评价些什么。
  但心里是替祝清滢开心的。
  ***
  送完雪竹,孟屿宁让司机转向。
  因为下午还有个会要开,男人温声催促司机快点。
  身边的景物呼啸而过,他慵懒靠向垫背,夏日的午休时间让人困倦,他却很少在这个点睡觉,一是并不困,二是这样的话夜晚的失眠症状会更严重。
  也不知是不是空调的温度开得刚刚好,他难得这样懒散,手机屏幕里各大美股今日成交量的数字在他看来毫无吸引力,以为是眼疲劳,只好放下手机,摘下眼镜揉捏眼皮。
  睫毛落下的阴影渐渐盖过男人的下眼睑,他微偏头,就这样在车子里睡了过去。
  司机叫醒他的时候,已经到地方了。
  男人刚睡醒,整个人还有点呆,进门的时候都没看到自动玻璃门上贴着“维护中,请手动推拉”的a4纸,还是前台小姐急匆匆提醒他:“孟总!门坏了!”
  孟屿宁这才回过神来,手推了推眼镜,真的看清了字后才有些迟钝地说:“谢谢。”
  两个前台小姐面面相觑,都觉得今天的孟总看起来特别不对劲。
  男人刚刚明显一脸没睡醒的表情,表情迷茫,脚步又倦懒,平日里进出都是优雅信步,挺胸抬背,脸上如若不是淡然自如的表情,就是和他人交谈时温和亲切的模样。
  “没午休吧?所以看上去没精打采的。”
  其中一个前台小姐猜测道。
  另一个摇头:“没有,他助理之前跟我说过,孟总中午也在办公,基本上不午休。”
  下午的会议是在两点半举行。
  孟屿宁带着困意参加了会议,因为总裁参加金融峰会还未回来,所以这次会议他坐在主位。
  会议室内没有开灯,只有投影仪映射在幕布上微蓝的照明,总分析师正站在ppt前汇报工作内容。
  今年a股的调研计划已过半,ppt上列出二十余家上市公司的调研名单,分析师正逐条举例分析。
  “刚刚我举例的板块如生物医药,还有半导体科技,这些公司在今年的市场估值中都处在偏低的位置,很多投资者对他们的业务持续性并不看好,但根据市场分析,其实它们大盘和潜力都处在低估区域。以及恒浚集团旗下的建筑新能源材料开发,这个领域前景不错,但因为恒浚高层的私人原因,所以我们选择对它的长期业绩保留不确定性的预期。”
  突然有人轻声笑。
  “不就是因为恒浚的继承人和福沛集团少东闹离婚?”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发出小声的议论。
  这种高层秘事,外资投行向来不在意,只看市场反馈,以及值不值得投钱。
  分析师看向主位:“孟总?您的意见呢?”
  没有回答。
  几个经理面面相觑,分析师又叫了一声:“孟总?”
  会议桌主位的人终于动了动肩膀,缓缓摘下眼镜,手撑着额头轻声说:“抱歉,走神了。”
  然后所有人看到他用手背抵着唇,非常隐蔽地张了张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打哈欠。
  经理们立刻把目光投向分析师,眼里写满了“你瞅瞅你做的这是啥分析报告,给孟总听困了都”这句话。
  这次打断后,接下来的时间孟屿宁都没有再走过神。
  两个小时的会议结束,分析师过来找孟屿宁,询问自己做的这份报告的意见。
  男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挺好的。”
  分析师一脸便秘。
  挺好的您还打瞌睡?
  唬谁呢?
  “但是有关于恒浚集团的分析,我建议你再观望一下,前不久我和恒浚的舒总打过交道,她告诉我,他们恒浚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合作伙伴,甚至可能不再需要我们的投资,只是因为私人原因暂时还不能公布。”
  孟总困得打哈欠,居然也有在认真听报告。
  分析师半信半疑:“是吗?”
  孟屿宁微微一笑:“给舒总一点时间又能如何,其余的就按照你报告上的来吧。”
  分析师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交待完,孟屿宁返回办公室。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开着会的时候为什么会走神,甚至眼皮都有些不受控制,正按着眉心困倦难耐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钟子涵打过来的,找他还车。
  “我是开到你上班的地方还是开回你家?”
  孟屿宁想了想说:“你停在医院吧,我下班后过去开。”
  钟子涵语气欢快:“嗯?不用我给你送过来?那太好了,到时候你记得来我办公室找我拿车钥匙啊。”
  正好去一趟医院找张医生问问情况。
  ***
  孟屿宁自回国后,档案就直接由伦敦那边的心理治疗协会交给了第一附属医院心理科的主治医师张恒建。
  到科室的时候,张医生还有病人在里面。
  因为是临时决定过来,也没有提前预约,于是男人坐在外面稍微等了会儿。
  里面的人出来时,他也没抬头,正专心看着手机里助理刚刚发过来的电子文件。
  “宁宁?”
  孟屿宁这才抬起头看向来人。
  对方的表情和他一样怔愣。
  贺筝月看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也来看心理医生?”
  孟屿宁回过神来,笑了笑后解释道:“工作压力有点大,姐你呢?”
  “家庭压力太大,”贺筝月苦笑,“刚刚张医生还跟我说现在来找他看病的都是些物质不缺的人,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钱赚得越多,精神世界反倒越空虚吧。”
  孟屿宁轻声说:“大概。”
  “那我先回去了,”贺筝月说,“哦对了,过几天我就回上海了,如果小竹问起来,你帮我跟她说一声。”
  “好。”
  贺筝月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进去的时候,张医生正在整理病历,看到他有些惊讶:“孟先生你今天没跟我预约啊,怎么过来了?”
  “临时过来的,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刚刚那位女士是最后一位。”
  张医生想起刚刚那位女士的模样,又看了眼孟屿宁,在心里叹气。
  都是受过高等教育,并且已经站在精英阶层的年轻人,穿着考究,论气质谈吐都是人中龙凤,旁人眼里他们有才有貌,能力和自制力都远远胜过普通人,物质不缺,年纪轻轻就已经实现了中产阶级级别的财务自由,如果他不是医生,完全猜不到这两个人居然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最近睡眠好点了吗?”
  “说实话,有点过于好了,”孟屿宁失笑,“开会的时候居然都犯困了。”
  张医生哈哈笑了两声:“好事啊,这说明你已经克服了睡眠障碍,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
  “应该是。”
  四点多才睡,不到八点起床,虽然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但却无梦无汗,睡得相当安稳。
  他说了这个情况,张医生点点头:“没吃米氮平吧?”
  “没有。”
  “其实我是一直不建议你用药的,你之前的心理医生也跟我发邮件说了,如果不是你在英国的时候失眠的情况太严重,情绪消沉,对社交完全失去兴趣,能力明明已经是顶尖,却还是对自己处处不满意,整个人都没有生气和活力,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到你的学业和个人生活,他也是不建议你吃药,情绪其实可以通过外界坏境调节,漂亮的风景和适当的社交活动是可以帮助你克服这种情绪的,”张医生看着病历,突然问道,“不过恢复得这么快,是不是因为遇到什么好事了啊?”
  “你之前的档案显示,在伦敦那几年,你是通过朋友们的帮助才渐渐走出来的,可还不算是完全恢复。只是因为那时候你必须振作起来,因为没有依靠,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自己,那么你就真的完了,而并非是你主动地、积极地配合治疗,所以孟先生,你是怎么突然克服睡眠障碍的?”
  孟屿宁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可能是我已经找到我的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