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痣
  “钟大人, 留步。”
  短短五个字, 语调漫不经心, 只是慢吞吞的还带着冷意, 因此即便那嗓音再悦耳, 也只给人避不开的压迫感。
  钟虞一怔, 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紧接着认命似的从队伍里走出来,乖乖垂着头,目光就落在自己脚尖周围。
  身旁的官员们都眼观鼻鼻观心地鱼贯而出。
  忽然, 有人走到她身边时停了停,锦履因此闯进不大的视野范围里。
  她一愣,悄悄侧身想去打量时对方却又抬脚继续往外走了, 她只看见了那人走动时晃动的官袍下摆。
  很快, 大殿中的官员都退了出去。
  钟虞心里忍不住紧了紧。刚才还不觉得,人一走才觉得殿内格外宽阔, 布局恢弘。
  阶上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下一秒就有破空之声逼近——
  有什么东西重重擦过她耳畔, 带起的劲风让她脸侧一凉, 鬓发被拉扯至紧绷后又蓦地一松, 鬓角都被扯得发疼。
  钟虞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抬手去摸右脸,却碰到断了一截的鬓发。
  “啊!”
  身后忽然传来官员们的惊恐呼喊,她飞快转身望去, 只见某个大臣胸口插着一支羽箭, 往前直直栽倒,烂泥似的滚下殿前的长阶。
  周围有人想去扶、去追,却被同僚一把拉住,转身噗通跪倒,“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四个字此起彼伏。
  钟虞骨子里并没有这种动不动就跪的本能,再加上命案刚才就发生在眼前,一时之间有点回不过神,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
  所以……她艰难地回想,刚才射过来的是那支箭?那箭先割断了她的头发,紧接着就捅进了一个活人的心口。
  那箭要是再偏一点,是不是现在倒下的就是她了?
  “砰!”弓被随意扔到地上。
  钟虞一抖,后知后觉地跟着跪了下去。
  ......保命要紧。
  如果这次的世界不是她自己选的,钟虞真的想质问系统为什么给她安排这样的攻略对象。
  是,这个弈王不像谢医生那样“表里不一”,但那是因为他懒得遮掩,他就是一个表里如一、性情多疑且暴戾的国君。
  系统给出的关于这个攻略对象的资料并不多,就像只能从史书里了解到的任何一个帝王一样。大概是因为君臣之间、君与百姓之间还隔着层层距离,帝王的一切细节并不是普通人能够得知的。
  弈王离尤,即位已有五年,性暴虐,桀骜不羁,不近女色。
  她现在了解的,大概就是这些。
  不近女色......
  “陛下!臣斗胆问陛下一句,陈大人何错之有,竟使陛下夺他性命!肆意杀戮朝廷大员,实非明君所为!”
  “明君?”钟虞听见那人不耐烦道,“寡人何时说过要做明君?”
  “肆意夺取朝臣性命,恐令众人寒心。若陛下执意妄为,岂不动摇朝廷,给别国可乘之机?”
  “可乘之机?”他话锋陡转,字字冷戾,“陈海容私自与邺国往来,又与荀家来往甚密,撺掇言官谏言,欲献陈家女入后宫。寡人不仅杀他,还欲诛他九族,如何,刘大人还有什么要说?”
  原本愤然不平的大臣顿时伏地,冷汗布满额头,“这......”
  弈王厌恶朝中大臣与其母族荀氏往来这事众所周知,更何况私自联络敌国更是死罪。
  “可......”大臣再次开口,“可诛九族的刑罚未免过重,请陛下三思啊!”
  “啰嗦!”佛珠被重重砸到桌案上,“寡人意已决,岂容你几次三番质疑!宋卿若执迷不悟,那便陪陈家上下去走黄泉路吧。”
  说完便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宦官忙扬声又道一次退朝,接着转身匆匆跟上直接扔下朝臣离开的国君。
  原本还混乱躁动的朝堂,顿时安分下来,鸦雀无声。
  钟虞深呼吸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即便只是虚拟世界,但当自己真正面对这种充斥着绝对权力的情景时,也不会怀有这只是一个游戏的侥幸。
  “系统,我有没有可能惹怒这个攻略对象,然后被他给杀了?”她默默问。
  “存在这种可能。”
  钟虞觉得有点无力,她现在可是女扮男装,假如被揭发,或者没有在合适的情况下让弈王发觉,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不会影响现实世界中的身体状况,但死亡即代表本世界任务失败。”
  这个世界要是失败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钟虞忍了又忍,憋屈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身后的大臣都沉默着纷纷起身走下长阶,她也忙站起来就要跟着一起下去。
  原本她还在担心会不会走下去正好看见那个大臣的尸体,结果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钟大人。”
  她原本松了的那口气又提了上来。
  ——这是弈王身边那个宦官的声音。
  钟虞撇了撇嘴后整顿神色转身,“元公公。”
  “钟大人,陛下请您过去。”元公公笑了笑,“请吧。”
  ......
  近侍掀开幔帐,黑色锦履出现在视野中。红黑相间的下裳中央的绶带上挂着玉佩,此刻正随着那人步伐微微晃动。
  钟虞在目光飘上去之前赶紧压下来,垂眸盯着地面。前不久这人才亲自拉弓射杀了大臣,要说这样面对他时一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但,好歹有系统在。如果她真的倒霉到要丢掉性命了,就试试看那两次许愿机会能不能派上用场吧。
  “东西呢?”她忽然听见他不悦冷道。
  东西?什么东西?
  钟虞被疑惑驱使着抬头,就见元公公忙不迭躬身请罪,“陛下恕罪,老奴这就去取来。”
  说完便倒着退了出去,那人却忽地转头,冷冷一掀眼看了过来。
  退了朝,他头上没再戴冕冠,没了冕珠遮挡,那张脸便毫无阻碍地落在她眼里。
  骨相锋利明晰,眉峰凌厉,深棕的眼格外深邃,鼻梁高挺笔直,薄唇唇角天然微微勾着,仿佛随时都带着嘲弄的笑意。
  他这一掀眼,眉眼便显得格外野性,像是带了些胡人血统。
  钟虞有些愣神,但很快清醒过来,这次主动认起错,“陛下恕罪。”
  不近女色。她忽然想到了这四个字。
  然而这四个字反而激起了她的征服欲,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不近女色。
  “站那么远,寡人难道要吃了你?”
  钟虞垂着眼规规矩矩地走过去,却也因此没能注意到男人忽然停顿在她身上的目光。
  离尤往后靠了靠,眯着眼打量朝自己走来的瘦弱身影。
  仪态和步伐,都秀气得像个女子。
  他轻嗤,左手习惯性地要去捻那串佛珠,然而手里却空无一物,因此不由得有些烦躁地重重叩击扶手。
  越敲越急,越敲越急。
  “元禄七!”忽然,他猛地一拍桌案,扬声喊道。
  “陛下。”元公公快步踏了进来。
  “不是让你去取佛珠?”
  “回禀陛下,老奴已经差人去取了,想来是脚程不够快,所以才——”
  他不耐,冷声打断,“知道了,下去吧。”
  元公公又应声默默退了出去。
  钟虞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心想果然这人“喜怒无常”。正想着,一束强烈到难以忽视的目光落到了她脸上。
  她突然有点紧张。进入这个虚拟世界后还没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到底像不像个男人?
  “陛下,”她作出谨小慎微的模样,主动打破沉默,“单独留下臣一人是为何?”
  话音刚落,桌案后坐着的人鼻中哼出冷笑,“今日朝会上你说的,再说一次。”
  钟虞表情微微凝固,如果可以,她真想改口说不充盈后宫也没什么关系,但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弈王她暂时还找不准方法,只能顺从道:“请……陛下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腹有经纶,勇而善直言。可见外人对钟大人的评判并不准确。”
  钟虞没说话——这些话应该原本是形容自己那个摔下山坡的哥哥的吧?
  “勇而善直言”,怪不得做了言官。
  “那陛下以为如何?”她问。
  他一挑眉,没料到在大殿上吓到声音发软的谏议大夫忽然这样大胆。
  难不成先前是为了在陈海容面前藏拙?
  “胆小短视,任人拿捏。”他语调渐冷,紧紧盯着面前的人,“陈海容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肯替他卖命?”
  “臣冤枉,”钟虞捋清思路,语气更加低微,“是先前陈大人让臣在朝会上谏言充纳后宫的事,臣官职低微,不敢得罪,所以才不得不照做。陛下恕罪,还请明察。”
  这点她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她或明或暗都不属于陈海容麾下,他怎么会忽然找上自己?
  “不敢得罪陈海容,却敢惹怒寡人;要寡人恕罪,却连跪也不肯。”他似笑非笑,“钟大人果然是胆大包天。”
  钟虞咬牙气结,低眉顺眼地跪下,离尤显然是在挑刺,打算将剩下的气撒在自己身上。她无话可说,只能搬出一句套话来,“臣不敢,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这时,元公公忽然捧着那串佛珠疾步进来,“陛下,东西取回来了。”
  离尤懒洋洋一抬手,元公公立刻停在原地不再上前了。
  “忠心耿耿?”四个字慢吞吞在他唇齿间滚了一圈。
  元公公只消一眼便领会了国君的意思,转身躬腰将佛珠递给钟虞,“钟大人,劳烦了。”
  钟虞接过时还有些茫然,正要开口问,就听见男子轻蔑的笑传来。
  “既然喜欢跪,那便跪到寡人跟前来。”
  谁喜欢跪?不是他让自己跪的吗?
  压下恼意,钟虞正要站起身,元公公却伸手在她肩上一按,她顿时脱力重新跪了回去。
  她一下反应过来。
  这离尤显然就是以捉弄臣子为乐——她离他跟前并不远,也就几步的距离,但他明显是让自己膝行上前。
  为了任务,她忍。
  钟虞膝行两步,然后双手托着那串冰凉的佛珠举了起来,“……陛下。”
  离尤微微倾身,伸出手。
  忽然,他目光一定。
  跪在他膝前的人身侧衣裳因动作收紧了些,腰带一束勒出身形,愈发显得人细瘦。
  而面前这双手……细致小巧,肌肤白皙,称之为娇嫩仿佛也不为过。十指纤细笔直,指尖泛着粉。
  最令他移不开目光的,是右手无名指与尾指指缝间的那一粒针尖大小的红痣。
  仿佛莹莹白玉上一点朱砂。
  “陛下?”钟虞疑惑。
  半晌,她手臂都酸得快举不动了,才听见男人语气略显古怪地道:“这样一双手却长在钟大人这个男子身上,实在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