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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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阵阵,拂过那引路的十二对明角宫灯的灯穗,伴随那踏着夜色而来的人的,是提着香炉的宫娥,捧着漱盂拂尘的女侍,还有四名衣饰华丽的大力太监,抬着一架朱漆饰金的肩舆,其后还跟着一副孔雀羽五明扇。
  这一行前来,颇为浩浩荡荡,雍容华贵。
  乌啼已经恢复了那从容的姿态,燕支则立刻一脸的戒备。
  沈绛不妨竟要被抓个现行,登时大惊失色。
  “完了!!”
  他还穿着一身夜行衣呢,还不等他脚底抹油,却被乌啼轻轻抬手便抓住了后衣领。
  乌啼望着萧尹渐渐而来的身影,还低声一笑:“呵,竟然真的沉不住气了。”
  “哼。”燕支冷哼一声,“这窃国贼子,好大的架子,竟敢使内庭的仪仗!”
  “呵呵呵。”乌啼低笑,“啊…看起来气氛有些不大对啊,不知道萧将军是担心他的假把戏被戳穿呢,还是担心这——”
  乌啼看着一歪头,见沈绛被他抓着紧走不脱,正满面的惊慌,便调侃笑道:“公主殿下,跑什么?那处来的俊秀的郎君,不过是殿下的未婚夫婿罢了~”
  这长辈不是个正经人。
  “不不不!”沈绛忙把头都摇掉了,还没命地向前跑,“高攀不起,高攀不起!!不要开玩笑了,这位长辈,告辞了——”
  “唰——”伴随着一声轻响,一道冷光一闪,却是燕支的蝉翼短剑,亮在了沈绛的眼前。
  燕支对着沈绛抬抬眉毛,满眼杀气。
  沈绛苦笑地举起手,指间垂下那枚小小的许愿签。
  燕支登时扭捏,连脸都暗暗一红,忙收了剑,一把夺过,还飞快地盱了那国师一眼,便立刻塞进了自己怀中。
  沈绛暗中一乐,原来如此~
  不过,他也听见了那故意压沉的脚步声,在身后几步之外停了下来。
  ——啧,跑不了了。
  乌啼一手还拉着沈绛的后衣领,一手持麈尾合在胸前,对萧尹微微行礼:“萧四公子,哦不,如今该称呼萧将军了,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沈绛自哀一声,认命地缩在一旁,背对着萧尹,缩着脖子,在那悄悄的扒拉头发,企图扎个环髻,莫要教他瞧出来自己这副男儿模样,心里还在对着神佛祖师祈祷——祖师爷保佑,这会儿天黑,希望这姓萧的眼神不好看不清……
  可惜,姓萧的眼神很好,不仅将他这鬼祟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还瞧见了他那垂下的发丝之间微露出的过于白皙的后颈,瞧见他耳垂上若隐若现的耳洞,以及散乱的长发夹着树影披洒一身,在这明晰的圆月之下,那瘦削的背影越加的雌雄莫辨起来。
  他想起之前小爱招认,——我师兄自小被打骂着学女孩子模样,后来我们逃了出来,他也经常装成歌姬什么的……去骗、骗钱……
  萧尹轻哼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乌啼不见他答礼,便一脸淡定地自己直起了身,含笑又道:“国朝有幸,年号尚能延续,全赖将军功高盖世。”
  萧尹对着乌啼,几不可见地皱眉,“乌国师,云城一别,三年已过。”
  话音之中,夹着一丝冷硬。
  乌啼似全然不在意,还从容含笑:“不错,当日贫道之言今日还算应验了。”
  萧尹不置可否:“那,倒是未必!”语声更沉。
  乌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抓着沈绛衣领的手,他这晚辈正在那不自在的扭来扭去。
  “啊~”乌啼戏谑地瞟了萧尹一眼,颇为识趣地将自己的手松开了。
  却又故意一般,再凑到沈绛脸旁,微笑地小声道:“我们明日再见,公主殿下。”
  在萧尹暗沉沉的脸色中,乌啼笑得高深莫测,朗声接着道:“哈哈,当日贫道观将军神貌,虽命运坎坷,却也非困顿无生。”
  说着,还顺手拍了拍沈绛的肩膀,“如今果然转机已至——”
  他边说边走,与萧尹错身而去:“一生可见波澜壮阔,亦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只是,是美名还是恶名?尚不可知啊,哈哈哈!”
  乌啼悠然而去,燕支亦是悄然无踪,不知何往。
  唯有落在后面的沈绛着实是欲哭无泪:这位长辈,不要走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萧尹阴沉着脸看乌啼自小路远去。
  倒是萧尹身后的宰父危欲拔刀:“将军,此人阴阳怪气的,杀了了事!”
  萧尹却抬手阻止。
  待闲人退散,萧尹便好好地将沈绛盯了又盯,那目光咄咄,沈绛实在不曾看出有什么好意来……
  不知道这家伙会怎么料理自己呢?
  沈绛想着,煎炒烹炸……人肉不好吃的……呜呜呜呜……
  他边胡思乱想,边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留意四下光景,算计着还有几分生机,此刻真是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每一个都往外冒着虚汗。
  打是打不打过的……沈绛沮丧地承认,跑,似乎也跑不掉的样子。
  萧尹忽笑,还道:“明日还有要事,公主殿下,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他啥意思?
  沈绛似哭似笑,将手对天一指,“看,好、好大的月亮!”
  萧尹又笑,步步靠近,“今夜原是团圆佳节,难道公主是见夜色怡人,出来散步?”
  “啊!对,哈~哈~萧将军真是善解人意。”
  萧尹一步进,他便一步退,直到他身后两步便是水岸,实在是退无可退,一抬头,见萧尹近在咫尺。
  看萧尹这笑得如黄鼠狼一般,沈绛就觉得心里没底,这人阴险,不知道探了自己几分虚实,他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连瞎话都不敢乱编了,还慌慌张张地咽了好几下口水。
  萧尹笑意更深,话语更带着几分戏弄之意,“臣先前见公主殿下……十分的娇媚,不想今夜的这身打扮——”
  什、什么意思……看、看出来的吗?告诉他这会儿“公主”是“女扮男装”还来得及不?
  “萧、萧将军……”
  萧尹一脸的调戏良家的恶少模样,“更是别致呐~”
  “欸?”这话怎么听着更加不对劲了……
  萧尹忽然出手,猛地扣着他的手腕,抬眉一笑:“就是——”
  沈绛哑然惊慌:“!!!”
  萧尹再猛地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对着沈绛的惊容,笑得别有深意,贴着他的耳边,轻道:“似乎小了一些。”
  他的目光似条蛇,不怀好意地往沈绛的微微敞开地衣襟里头钻,方才被乌啼扯开的衣领松松垮垮,若有似无的显露出里头白皙的肌肤,一层冷汗的湿意黏着几缕暗粟色的发丝,还有的便是男子汉的坦坦荡荡了……
  沈绛忙缩回手,掩住了衣襟,慌张地怒瞪了萧尹一眼。
  萧尹见他跳得同个蚱蜢似的,嘴角不由又勾起,连眉眼具是笑意,“公主殿下这般生龙活虎,身上的‘内伤’想必是已然痊愈了?”
  呃……
  “呵呵呵呵,没、没那么快好……”沈绛忙装模作样地咳了几下,“咳咳咳,啊呀,本公主觉得,还是好虚弱。”
  “啊,宫中步步危机,公主既然‘重伤未愈’,还请莫要轻易外出,以免又遇见什么居心叵测之人……”
  说到最后,萧尹的笑容微敛。
  沈绛察觉,皱眉思考:居心叵测?他说的是那国师?……看方才那情形,这两人有前怨吧~
  萧尹侧身,敛容负手,再看向幽寂的夜色,“还有,公主毕竟是‘女子’,待字闺中,未有侍者伴驾,孤身见外臣,十分不妥。”
  沈绛:“诶……”
  萧尹:“传出去,只怕引人非议,令人遐思。”
  沈绛:“这、这样的吗?”老子外地来的,可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唬烂哦,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随口胡扯啊。
  萧尹目色微冷:“公主,是有疑义?”
  沈绛立刻识相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没有没有!”
  “懂懂懂,明白,晓得,知道了!”
  ……
  萧尹见他一脸努力卖乖卖巧的模样,眉间微皱,——这街市小混混,装憨弄痴很是得心应手啊。
  沈绛将表情努力摆得更加纯良无辜,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明亮的月光,细声细气地道:“萧将军说的,妾身都记住了,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萧尹略一抬手,身后大力太监上前跪拜,肩舆落地。
  ——哼!我倒要看看,你这小爬虫,还能蹦跶到什么程度……
  他盯着沈绛,开口道:“公主出游,需从宫礼,仪仗齐全,金吾侍卫,还望公主谨记身份,莫要任性妄为,以免多生是非。”
  最后那四个字,萧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音重分明。
  沈绛盯着那描金画彩的肩舆步撵,觉得那还不如是张老虎凳令人舒坦。
  只是萧尹面色不善,他还是略带不安地坐了上去。
  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公主起驾”,肩舆被高高抬起,沈绛赶紧抓着左右的扶手,他抓得有些紧,连指尖都发白着。
  这前呼后拥的架势,还有前前后后那些暗中隐匿的盯梢的探子,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姓萧的都知道。
  沈绛垂下眼眸,手指互相拨着,眉尖若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远处的假山上,燕支抱着剑,盯着那公主仪仗远去,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