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
  第二日,盈城之中,传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
  凌晨时分,一队骁勇的士兵入城,先冲进了刺史府中,锁了那刺史王安。
  而那位玄女娘娘,自然也是被当街拿了,见到拿人的官兵之时,她正施法想逃,却被一道惊天大雷给劈了正着,吓得满街百姓目瞪口呆。
  原本还有信众拦住了押送的囚车,要为那玄女娘娘请命,指责官兵不敬仙神。
  待在那救苦救难的玄女娘娘庙中,搜出了百来个光秃秃的头骨,还有无数凌乱的骨骸,都囫囵地埋在那烹煮肉羹的院中。
  一时满城之人,尽皆骇然,都道那个玄女娘娘当街被天雷劈了,是遭了天谴。
  流言还未传出城,昨日入城的两骑骏马,又冒雨挥鞭西去了。
  “吁——”原野之上,沈绛忽拉住了马,还打了一个哈欠。
  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沈绛还以为牵扯出了那什么刺史王安,事关朝廷,况且那个刺史,似乎颇有些来历,萧尹定会另有一番安排的,没想到只是到此为止。
  今早,萧尹与他坐在盈城最为热闹的大街旁的茶楼上,等着那玄女娘娘招摇过市。
  辰时初刻,那娘们果然带着那群跟班如昨日一般出来巡街。
  沈绛见萧尹依旧坐在那岿然不动的喝着茶,又见那些跪了一街的虔诚百姓,他就按捺不住了,就算他与这些跪地的信众说那婆娘是在骗人没有人肯相信,那戏弄戏弄那个装神弄鬼的神婆,让她当街出个丑也好。
  只是,他又有些担心萧尹不动声色是另有安排,便问了一声,“我看那神婆招摇撞骗不大顺眼,与她理论理论去,行不行?”
  “随你。”萧尹对着茶盏里的茶叶梗皱了皱眉,好像他关心的只有那茶叶不够好而已。
  ——沈绛不知道,萧尹低头之时,在那暗暗笑了一下,他料到沈绛忍不住要找那玄女娘娘晦气,只是不曾想到他这般乖巧,去惹事之前,还要问询一声。
  萧尹支着下颌,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看沈绛飞身跳上那玄女娘娘的华盖车,大摇大摆的在那满口冒怪话了。
  沈绛那骂人的嘴皮子有些不太文雅,把人气死更是他的当家本事,那神婆被他奚落地手脚哆嗦,当着满大街的信徒,不好似昨夜那般玩那金蝉脱壳之计,便招呼了那一大群徒子徒孙要抓沈绛回去“祭神”,不等那群男女一哄而上,沈绛立刻施展轻功跳起——
  同时,坐在茶楼上慢吞吞喝了半盏茶的萧尹忽然猛地一抬眼,将手一挥,手中一枚银钉劈空向那华盖车顶的旗幡飞去——
  今日天色依旧昏沉,天空乌压压的云层密不透风,在一阵电光微闪之后,萧尹的银钉瞬间扎在了那高挑无比的鎏金旗杆上,霎时,天顶的一道白光如一条巨龙直扑下尘,竟不偏不倚地正中那华盖车,那玄女娘娘当场被劈个半死不活。
  萧尹这时机把握得极好,不差分毫,在一道闪电巨雷劈落的瞬间,利用那枚银钉把闪电引向旗杆,旗杆高耸,本便极易招来雷电。
  玄女娘娘瞬间瘫软到地,莫说在场的信众与百姓,就连沈绛都目瞪口呆。
  那神婆装成天女骗人,今日却被上天当街劈了,这一来,估计那些鬼迷心窍的百姓,都要认真想想,这位玄女娘娘,是不是其实是邪魔外道了,这可比任何千言万语的劝解都来得有效。
  沈绛想起今早那引天雷劈神婆的一幕,忽然笑出了声,“萧将军,你这一手,真像西门豹治邺。”
  萧尹一夹马腹,停在了他前方,“还不快走!今日务必要赶到丰州西灵山。”他低声喝道。
  沈绛歪着脑袋打量了打量萧尹,倏地一笑,“昨天傍晚,你不见了踪影那会儿,是去了那个盈城刺史府中。”
  萧尹未否认。
  “盈城刺史姓王,听说王必俭老头的祖籍就在盈城,所以王刺史和王必俭是一家的?”
  “昨夜你不要我追那女的,是因为你要今日当街在那些信众面前抓了她,让她威望扫地。”沈绛摸着下巴,“那个所谓的玄女娘娘搜刮的民脂民膏,其实都送去了王家,你这是抓到了王家一个大大的把柄啊!”
  萧尹不置可否。
  “不对!”沈绛忽然想了想。
  “姓王的在朝堂上说的什么‘君王无为,天下归心’的鬼话,我听说他家可是赫赫有名的世族大家,手中有兵有马,还有无数的土地财物,就连袁史云攻入京都他都装蒜不拿出来,你现在有了他这么倒胃口又有用的把柄,不捏着回京去好好把王必俭敲干吸尽,反而一夜之间给把刺史府端了个底掉,王必俭闻风,必有所准备,他大不了弃卒保车,不伤根本,你这一波大亏啊!”沈绛一脸怀疑之色。
  萧尹终于看向沈绛,道:“国子监祭酒骆韶英,会举荐新任刺史,不日便来盈城赴任。”
  骆韶英这个背主的家伙,这么快就投敌了!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哼!算了,不与他计较,沈绛只盯着萧尹将他瞧了又瞧,“你微服便装出京,还大费周章安排人手在后接应,只搞掉了区区一个刺史,这不像萧将军您的风格啊?”
  “郑宁驰在浑河南岸对你虎视眈眈,现在魏都朝廷不能内乱。我要是你,我便暗地拿着那个什么玄女娘娘去王必俭那拿好处,至于他肯割多少肉,便要看他的心目中,自家的名望家声值多少钱了?你这般堂而皇之的给他闹出来,他丢了个大脸,以后哪有脸在广安殿上和我说什么‘君子四德’?”
  萧尹深眸暗昧,只看沈绛在那唾沫横飞,侃侃而谈。
  ——一个长于街市勾栏的混混无赖,于朝堂天下,却是深有见解。
  沈绛浑然不觉萧尹目色有异,嘴巴依旧滔滔不绝——
  “他必定恨死你了,你要小心,萧大将军在京中的根基,可远远没有这些老东西来得深厚的。”沈绛暗戳戳还有点幸灾乐祸。
  “够了!闭嘴!”萧尹冷冷地瞥了沈绛一眼。
  这个小贼,虽有十分的混账,却也有三分的侠骨,只是耐心不够,只怕不让他行侠仗义一番,估计一路上是要犯堵许久了,若非他昨夜那副模样太过失魂落魄……
  自己是吃错了药才……多此一举。
  萧尹深吸一口气,“盈城乃是王氏根基,破一口,便有决堤之险,打草惊蛇,未必不可。”
  “哦嗬~”沈绛耸耸肩,随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太对,今日出门,便十分困乏。
  *
  天黑之前,到底没有到丰州。
  沈绛病了。
  不知是昨夜那场大雨,还是那十几锅的人肉汤,害他发了高烧。
  上一刻他还在满口乱扯鬼话,下一刻,忽地便滚落马鞍了。
  萧尹抬手一摸那额头,烫得吓人。
  途径的小镇叫做丰年镇,丰年镇并不丰年,连年灾荒,镇上唯一的客店早就人去楼空,满地尘灰。
  不过街尾的妓店倒是依旧点着昏沉的红灯,几个老妓,靠着接几个过路的色鬼,勉强度日。
  今日乍一见萧尹丰神俊秀的进门,一时如获至宝,殷勤无比,麻利地收拾了间干干净净的屋子出来,还铺上了珍藏了多年的新被褥。
  沈绛此刻就躺在妓店的上房中,满嘴说着胡话。
  “大爷,来玩啊~”门外传来一声娇笑。
  沈绛迷迷糊糊顺口接道:“小妞,来给哥哥乐一个。”
  萧尹端着药碗刚好进门,面容有些扭曲。
  沈绛翻了个身,吐出口热气,又发着抖,“日他姥姥的,热,冷!小爱,去市集的番僧庙里讨副药来,不要钱的那种……”
  萧尹站在床边,垂目看着他,却没有动作。
  药很烫,袅着热气,令萧尹的眉目有些模糊。
  沈绛抹了一把脸,嗡嗡地道:“还不快去!等屁吃呢!”
  萧尹依旧不动,面容冷然。
  “不、不对。”沈绛猛地坐了起来,一张脸泛着诡异地红晕,他眼睛直愣愣地向前,再将目光落在萧尹身上。
  他蓦地便站了起来,再摇摇晃晃地扑在了萧尹的身上,萧尹本想立刻踢飞他,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动,依旧端着药碗。
  “缭绕香……是缭绕香……解药……在我腰包上……”
  萧尹瞥了眼他挂在腰带上的一个小布包。
  沈绛喘着粗气,抓着萧尹的衣服,口中语无伦次,“拿药……药……完蛋了……”
  “该死!估计是……清宁师姑那妖婆子,又给我下、下药了!”
  “快去找师父……不,师父死了……”
  “小爱,快跑,师兄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哇!”
  他边说,目光渐渐迷离,下一刻就把手伸进萧尹的衣服,“来,让哥哥摸摸……”
  萧尹忍无可忍,一把抓起他的手。
  “求我……”萧尹终于开口。
  “谁?”沈绛努力地想抬起眼皮,“求你?你是哪根大头葱?小爷我——”
  “嗬,竟然很有骨气?”萧尹冷声,“之前,你那些求人的言语不是卑微的很嘛?不是——”
  萧尹一手抓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扯,“顺口的很吗?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心的?哪句话,是假意呢?”
  沈绛大口呼吸几下,忍住了疼痛,他很想凝神挥出一拳,但他做不到。
  “还是全都是假的?嗯?”萧尹再用力,在沈绛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撕裂开来、想要张开嘴巴大喊的时候。
  萧尹反手就将他提了起来,一粒药丸扔进了他的口中。
  “啊啊啊啊啊啊,——咳咳咳咳咳!”
  “呕——!”还不等他反胃吐出来,萧尹的手指压着他的嘴巴一抬,那粒药丸又给咽回去了。
  “臭丫头,敢这么对你师兄,你给我等着……”
  啧……还糊涂着……心倒是挺大的。
  萧尹一掌拂过他后脑,总算安静的昏睡了过去。
  “回禀将军,盈城事发,王氏族长王必勤急信入京,给截了下来。”有人现身回禀,说着,还奉上一封书信。
  萧尹拆开看过之后,皱眉许久,才冷笑一声,“照原样封好,依旧送去给王必俭,看他是上书请罪,还是……”
  萧尹略想了想,将信又递给了那传信人,“京中诸事,请周先生务必一切照常安排。”
  那人领命,快速离去。
  萧尹瞥了一眼沈绛,想是药已起效,脸上热红退了一些。
  他又看向窗外,黑夜无明,昏昏沉沉,
  ……
  “公子~~~~”门外,一声捏着嗓子的娇呼。
  萧尹冷着脸开门,见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举着一壶滚水笑嘻嘻道:“二位公子还没睡哪。”说着,还伸着脖子想往里头瞧。
  萧尹挡住她。
  这老妓讪笑道:“想着二位公子一路风尘仆仆,难免疲累,这要茶要水的尽管招呼一声……”
  萧尹接过那壶热水,“嗯。”
  “这要人,也是一唤便至的……”老妓顺势就往他怀里头倒。
  还不等她倒入那想象中的伟岸胸膛,那软如麻糖的半边身躯便“哐”地一下砸在了门上,——萧尹早便关上了门扇。
  门内,萧尹转身,不想沈绛在床上坐了起来,还甚是精神抖擞。
  若非那一脑门的热汗,那副指着他无声狂笑、拍腿拍床、笑得满床打滚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来半个时辰之前,这小子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萧尹冷冷地盯着他,这家伙是狗吗?野狗,就算被打断腿,过几天就能长好,满街追着人狂吠的那种野狗。
  “哈……哈……”声音倒还有些发哑,沈绛划拉一下眼角笑出的眼泪,捧着肚子喘息,“要不我把屋子让出来,你乐呵乐呵?”
  萧尹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忽地,沈绛终于反应了过来,“那臭婆娘的缭绕香……”
  沈绛脸上一时有些抽搐,缭绕香是他师父公治偃的师姐女道清宁,云台观的观主,也就是他师姑独门配的迷魂药,除了能侵入口鼻,随水也能浸入皮肤起效,昨夜有雨,那迷药又太过浓烈,所以他就算屏息也中招了。
  难怪今天一天他都精神萎靡。
  不过那个什么玄女娘娘,哪里来的缭绕香?难道那所谓的玄女娘娘会与清宁师姑有关?沈绛满腹疑窦,对着萧尹,到底按捺了下去。
  少量的缭绕香,既能迷魂失智,也能当做……那啥所用……
  沈绛一脸怀疑地看向萧尹,“你没事?”他没想到在中洲也能遇见缭绕香,所以解药只有一粒。
  见萧尹目光幽幽,他忙满脸堆笑,一副无语又悲伤的苦笑。
  “刚才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萧尹脸黑如锅底,手向沈绛伸去——
  沈绛想哭,应该没有吧……
  “萧将军,您感觉心里怎么样?要是有种燥热的感觉,呃——”他打量打量这屋里的环境,红粉帘帐,墙上还挂着几副粗鄙的春宫图……
  “这里是妓店吧?呃……您可以适当的放松放松……”
  萧尹眯眼。
  好像不高兴?沈绛笑地想哭,“当然,萧将军是正人君子,绝不会狎妓取乐,但是今天这种情况,情有可原的……呵呵呵呵……”
  萧尹默然。
  ——现在,又是摇尾巴的狗了。
  ——还是在病中,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显得更真诚更顺眼一些……
  沈绛忽然摸着下巴在想,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他入宫多日,虽然自己伙同骆韶英给萧大将军瞎编了一篇鬼话,其实他真还不曾见萧尹找过什么姑娘。
  以萧大将军今日的权势,完全没必要压抑天性,守身自律什么的呀,就算有点什么风月之好,也是人之常情的嘛~
  沈绛立刻目露怀疑之色,盯着萧尹,难道是嫌那几个老妓太丑,又或者……
  啧,他就不信,这人真的一点破绽不露。
  萧尹的手却贴着他的额头,额前温凉,已经烧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