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8 章
  看着曹钰背影萧索地走出了州衙,萧尹对着诸飞羽卫一抬手,道:“都进来。”
  “陛下。”风素清抱拳行礼。
  萧尹看了他们几个一眼,道:“如今这雪势,消息不通,我便如盲眼瞎目。”
  昨日至今,递送信件和奏折的传信小令应该被大雪阻隔,还未前来。
  这几人皆是跟随他多年,极为信任之人,萧尹才一开口,他们便明白他要吩咐何事了。
  一旁的一名叫做江羽的飞羽卫立刻道:“陛下,若是我们几人再走开,您身边就只有柳四哥他们三个了,您若再有什么事把他们也派出去,您身边就无人了。”
  平明也忙道:“陛下,您身边不可缺护卫啊。”
  萧尹摆摆手,“无妨,江陵城中,还有一处暗点集会,是太令孟青山在主管,九姑娘,你与平明去一趟,问他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手,有哪些人能够出城的,能用的人手合计一下,分别前往最近的州县查访雪情,尽快传递消息回来。”
  江陵是南北通衢,东西要道,飞羽卫诸暗使密令在此处是有一要紧的据点的,叫做五柳庄,这些人都是萧尹的爪牙眼线,如今是孟青山在主管。
  “是!”风素清与平明二人同时出门去了。
  萧尹又看着另外两人道:“秀逸,江羽,你们立刻回京去见李寅。”
  “是。”此二人亦遵命。
  天色已经大暗了,厅中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烛灯,用防风的明瓦罩着,是沈绛在那掏出火石敲了半天才点亮的。
  所有人都走了,四下除了凌乱的风声,再也听不见其他。
  他将最后一盏灯的烛火小心护着,罩上了灯罩,不让打进来的狂风给熄灭了,然后又将刨火石的小刀插回鞘中,转身便看见萧尹就站在他身后,昏沉的灯火映得那眉间的褶子分外的深刻。
  手指便情不自禁地伸过去,在他的眉间轻轻的来回按揉着,“似乎除了这大雪,你还担心着别的事情?”
  沈绛察觉,从自己说起两年前的那场大风开始,萧尹的神情便一直很凝重,他很少在自己面前有这么深沉的时候。
  萧尹捏住了他的手,放在唇上,轻道:“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无妨,没事,不碍的,莫担忧……”沈绛望着他,弯起眉眼笑,“阿尹口中,好像只有这些话。”
  萧尹也笑了,又轻啄了他的指尖一下,“还有别的话,就是你不好意思听。”
  “哼。”对他皱了下鼻子。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进来,夹着一阵凌风,是柳四,他进门之后道:“陛下,对街的那高塔倒下来,砸塌了几间民房,有四人当场被埋。”
  萧尹回头看他,已然肃容问道:“还有呢?”
  柳四的表情十分沉重,看来事情并不会只是高塔倒下压死人命这种意外的灾祸。
  沈绛看向乌沉沉的屋外,觉得很冷。
  “那塔内底部现出一些人骨残骸。”柳四道。
  人骨残骸?沈绛望向萧尹。
  “臣细看了下,应该都是年轻男子,大概有十七八具的样子,年深日久,身上的衣物都已经没有了,围着一处缚着铁索的铜柱绑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的邪门。”柳四见过的死人不少了,但看到那一副场景,都忍不住毛骨悚然,好像是什么古怪的刑罚一样。
  旭景之看到之后,直接就吓傻了,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回过神。
  萧尹眉头又不自禁地皱了起来,“去看看。”
  却又看了身边的人一眼,看他气色还好。
  沈绛立刻把自己的手重新塞进他的掌心,“一起去吧。”
  萧尹便扣住了他的手指。
  不想才出了州衙大门,一个人飞身而来,竟是满头落满了雪花的风素清,她又回来了,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口鼻处喷出浓烈的白雾,“陛下!”
  “什么事!”萧尹见她形容不似平常。
  “方才臣与平明经过百岁娘娘庙,闻得里面有凄声哭喊,又见个紫榕庄的庄客惊慌出门,说是傅夫人昨夜未曾回庄,在庙里帮忙熬了一天的驱寒暖汤,劳累过度,动了胎气,十分凶险,他急着出门想要去买人参给夫人吊气,我已经让平明速去五柳庄请孟太令设法。”风素清快速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萧尹一扭头,看着街对面的路上围着些人,对着巷子深处太平院里的方向正在指指点点的说话。
  黑夜暗沉,风雪肆虐,不知道这一夜里还会发生什么事!
  他深吸一口气,同风素清道:“你速去找一辆稳当的大车去百岁娘娘庙等着,柳四!”再喝了一声。
  “在!”
  “你去都史衙门调集人手,将这太平院看起来,不许一个人靠近!”说完,他一拥沈绛,直接向百岁娘娘庙方向飞速而去。
  一进这娘娘庙里,便听见各种急促的声音,还有异常浓重的药味。
  大殿里弥漫出夹杂着生姜和茱萸气息的热气。
  正殿偏殿,前院后院,甚至耳房之内都挤满了人,还有不少人陆续被衙门中的人送过来,这雪太大,不少人房舍简薄,缺火少炭,根本熬不下去。
  不知道这一场雪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有些人对着大殿上慈眉善目的抱着一男一女婴童的塑像,也不管这位神明管不管天象,就拜下祷告。
  “娘娘大慈大悲,定是不忍心看穷苦人受苦的,娘娘可千万保佑啊!”
  还有人拥着破棉絮的被子瑟瑟发抖着,“苍天老爷——这雪可怎么停得住啊!”
  “我家中就三间薄屋,勉强遮风挡雨,这一场雪压下来,这下连一片完整的瓦都没了,这可叫我怎么活啊!”有个妇人掩面正哭得伤心。
  “我活了六十年,见过大火烧了半城,还见过大水淹到屋顶,满街飘着肿得看不清人样的尸体,但就没见过这种景象的!谁知道这地界,会有这么大雪!”有个灰衣的老者坐在墙角看着窗外,念了一声苦,又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萧尹立在廊下,默然无言,风雪沾了他一身。
  他能面对满朝文武震喝四方,能对着十万大军面不改色,但听着这么些悲苦之叹,却只能无言可对。
  这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万千子民都是他的责任,沈绛想起当日沈瑜的话语。
  ——“若是有人肯收下父亲的图,那我们是不是就能高床软枕,衣食无忧了?”
  “傻孩子,那才是苦难的开始……”
  “既然苦难,为何还要去做?”
  “因为父亲也想看看,不苦难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君临天下,从来不是玩弄权势,睥睨众生,享尽人间尊贵。
  他曾经坐过那张椅子,太大太空,四下无依,很不舒服。
  “阿尹……”沈绛捏紧了他的手,他想说这一切终究会过去的,但这样的言语太过无力苍白。
  萧尹同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身。
  迎面而来一名紫榕庄的庄客,他正端着满满一大托盘的汤药向大殿里走去。
  萧尹问道:“庄主与夫人在何处?”
  这庄客应该从前见过萧尹,他看着萧尹面善,便对他指了指角落一扇小门方向,一脸愁容地道:“夫人临产,这里人多不便,连庙里知客的屋子都安排人住进去了,方才清理出了柴房,将夫人挪过去了。”
  柴房……
  萧尹深吸一口气,直接进了那小门里,是一处偏院,此刻正隐隐约约的传来痛苦的吟叫。
  “阿婉,阿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你不要哭,不许哭,哭了没力气了!”
  “你疼就抓我,我一直在这里的!”
  倾檀的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忽然又一声震喝:“人参呢!药煎来了没有!”
  “庄主,您手在发抖,还是让我来给夫人行针吧。”
  “我自己来!!”倾檀吼叫中夹着哭音。
  萧尹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进去了,这柴房里只在地上铺了一些斗篷氅衣,四周点着火盆,依旧冰冷刺骨。
  傅婉下身一片濡湿的污血,眼睛睁大,已然虚竭无力,倾檀跪在她身边,手指捏着银针,扎入她的足下三阴交穴中。
  萧尹在一旁蹲下,倾檀没有理会,口中只道:“柏古,如圣汤呢?快点!”
  这般苦寒的天气,他额头却满布密汗。
  “紫熏,我能帮什么忙?”萧尹开口道。
  倾檀一愣,才抬起头,“悦安!”然后猛地一回神,“你在,太好了!”
  他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就回复了一些血色一般,眼中甚至沁出了水光。
  “阿婉这是劳累受惊,产道生涩,加上双生子身位不正,她失血过多,方才又忍力虚耗,你把她托起来,给她大椎处推拿渡气!”
  这件事旁人都做不来,萧尹内力精深,倾檀看见他心就定了许多。
  “少青,取艾条。”他又急声对着一旁的庄客吩咐道。
  萧尹依言照做,让傅婉靠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托着她的身体,一手扶着她的后背。
  “陛、陛下……”傅婉浑然无力,她想说这样不合礼数。
  “别说话了。”萧尹与她缓缓施力。
  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一名庄客端着一盆热水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过来的,沈绛站在门边,立刻给他将门打开,又让开了些。
  又一阵冷风灌进去,傅婉明显又抖了抖。
  沈绛干脆解下身上的斗篷,挂在柴房门口,充作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