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杀
  “有人替他隐瞒,故意将我们引入歧途,”李游看着邱白露叹了口气,“没有人会怀疑第一神医的话,若非在下想到一件事,只怕到现在还不明白。”
  邱白露面色不改:“哦?”
  李游道:“其他人的尸体都完好无损,譬如唐姑娘与谣儿,所有被毁掉的尸体都有个共同点,他们全是中了万毒血掌而死的,譬如张明楚与楚大侠,问题就出在万毒血掌上,万毒血掌本身就是条线索。他借邱兄弟的口要我们信以为真,然后毁去尸体,为的是不让我们发现破绽。”
  他停了停,接着道:“冷夫人想必已从楚大侠的遗体上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被灭口。”
  何璧道:“除了万毒血掌,天下并无哪一门武功杀人之后会与中毒相似。”
  李游不回答:“这就要问邱兄了。”
  邱白露默然片刻,道:“不错,那只是种奇怪的毒而已。”
  “我们若一开始就从中毒查起,或许早已查出来了,这毒并不常见,”李游走到桌边,端起曹通判面前的酒杯,“据说前辈日常饮食都是先叫人试尝过的。”
  曹通判点头:“不错。”
  李游道:“若有人在斟酒的时候放了东西呢?”
  这些酒菜都是经人尝过的,确认安全,所以他才放心地吃喝,哪料到面前这几个保护他的人当中有一个会给他下毒?当年他诛杀陶门百多条人命,南宫雪是不肯放过他的。
  李游搁下酒杯,看着南宫雪低声道:“唐堡主与柳如是罪有应得,但司徒老爷子、楚大侠、冷夫人、唐姑娘、谣儿……纵然陶门主在世,也必定不愿看到你这样。”
  南宫雪沉默许久,轻声叹道:“不错,父亲一生仁善,从未有愧于人。”
  邱白露忽然道:“父仇岂能不报,唐惊风他们是该死。”
  南宫雪摇头。
  为了给无辜的人报仇,杀了另一些无辜的人,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却还是做了。那一百多条枉死的人命,并非说忘记就能忘记的,正如你身边最亲的人突然都离开了你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看着杨念晴半晌,低声道:“昨日我带你走,本是想回头的。”
  他想带她走,同时也是带自己走,但他们最终还是回来了,或许,从一开始向那些无辜之人下手时,他就已注定不能回头。
  “上了马车后,我还是后悔了,父亲他们死得太冤……我对自己用了蚀心附骨散,邱兄弟替我隐瞒了真相。”
  邱白露始终不是神,从最开始知道朋友是凶手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始终不忍心揭穿,选择了帮忙隐瞒,这样一个尊敬生命的人,是不是也矛盾了许久?
  “小念,对不住……”他微笑着,凤目中却依稀有光华。
  他在内疚?
  他曾经对她用了“寂寞梧桐”,幸好邱白露及时赶到。
  马车上,他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用计骗了她回来,正如同吃蛋糕时他说的那句话,“战胜自己总是比战胜别人困难得多”。
  他想回头,无奈战胜不了自己。
  眼前越来越模糊,心痛得快要裂开,杨念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缓缓地摇头。
  从他亮剑开始,她就有了预感,有了怀疑与不安,所以毫不迟疑决定跟他离开,看到他中毒后反而定了心,安慰自己凶手在逼他,与他无关。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最不愿相信的猜测被证实了。
  那一剑刺来的时候,他挡在了她面前,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马车上,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昏迷前一刻,他仍紧紧抱着她,恳求她“不要回去”,这些都是假的么?
  逼他回来的人,就是他自己。
  一个凶手,却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他曾经用悲哀的语气告诉她,不想再查下去,不想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
  他们继续查,所以他只好继续杀。
  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忧郁,那么复杂,令人心碎,每次杀人之后,他是不是也痛苦了许久?
  为什么会是他?
  曹通判突然长叹道:“不错,老夫当时本可以替陶门说话的,却为仕途争功,断送了一百多条人命,如今赔上一命也是理当。”
  不待众人阻止,他竟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李游惊道:“前辈……”
  他抬手后退几步,制止众人相救的意图,眼睛只看着何璧:“真相既已大白,老夫办事不力,又有欺上之罪,朝廷绝不会放过老夫的,老夫家中倒并无什么人,只有两个小孙。”
  停了停,他惨然一笑:“能保则保,倘若不能,就不必费心了。”
  何璧沉默片刻,点头。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你可知,你为何能逃出命来?当时唐惊风私下约见老夫,求老夫放过你们兄弟,不令陶门无后,老夫碍于交情,让他去东南角候着替陶化雨收尸,哪知事后清点尸体,发现少了个孩子,老夫不敢声张,好在大火过后许多尸体已面目全非,老夫便找了个小孩子顶替过去,为以防万一,又叫唐惊风自己出来指认尸体,说陶门之人已尽数伏诛,这才逃脱了干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去了。
  这个骄傲的老人,连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两个神童是孪生兄弟,又岂是别人能顶替的?
  然而偏偏有了这场大火。
  指认尸体的偏偏又是唐惊风。
  唐惊风既参与告密,由他出面指认尸体,朝廷自然不会怀疑,他始终对大哥心怀愧疚,放走了他的孩子。
  只是他没有料到,二十多年后,来找他报仇的也是这个孩子。
  南宫雪沉默许久,忽然道:“如此,父亲亦可瞑目了。当时父亲抱着我从东南角门逃出去,已是身负重伤,临去时,他一直念着唐二叔与柳三叔的名字,那时我虽小,却知道他很伤愤。”
  陶化雨竟是知道的!
  当时他有多难过?或者干脆咬牙痛恨?来自朋友的背叛,最难以令人原谅。
  双目满盛痛苦,李游微微握了握拳,转过脸,声音已有些颤抖:“倘若此事揭开,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何璧看着他,眼底也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犹豫与痛惜之色:“朝廷必定不会放过曹前辈家人,还有唐家,南宫兄……”
  他没有说下去,是不忍。
  南宫雪含笑点头:“一切总要有人来结束,就让我来也好。”
  凤目中带着解脱的愉快。
  眼睁睁地看着那干净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不能阻止,心中痛得快要裂开,昨晚他向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就已将自己的路安排好了么?
  杨念晴终于泣不成声,扑过去抱住他。
  真相揭开了,然而,它又要再次被埋藏。
  陶门的冤案注定永远不能平反,朝廷不会认错,何况没有任何证据。事实只是,曹通判与唐惊风合谋,放走逆贼之子。
  他们还有亲人。
  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若在此刻公开,又将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受到牵连?那么,不如叫它永远湮没,就让他来背负这个骂名吧。
  从此,没有人会提起陶雪这个名字,人们只会说,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是个伪善之人,他是凶手,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许多无辜的性命。
  但这又算什么,活着的人得救了。
  在那个优雅的身影倒下去的一刹那,杨念晴泪眼蒙蒙,恍惚看到了一抹忧伤的微笑,如同秋日阳光下的风,带着淡淡的悲哀与遗憾。
  是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