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这方院子里的仙门弟子全对素影真人行了礼,另外一边从院外急急踏来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身着明紫色的大袍子,胸膛前下摆上皆是金丝绣虎,在夜色里火光中金丝闪闪发亮,衬得来人好不富贵。
  “这都是在搞什么名堂?”他一迈进院子便开始沉声询问,声音低如闷雷,“大半夜何事喧哗至此?”
  听见他的声音,院里的仙门弟子们又齐齐行了个礼:“凤堂主。”
  原来来者便是这天香坊的主人,七绝堂掌着实权的副堂主凤铭。“素影真人?”见到院中静立的女子,凤铭也微微愣了愣,“您怎么来了此处?”
  素影转了身去,点了个头:“凤堂主。”她声色间带着她特有的清冷,“我在坊内歇息,却觉此处气息有异,便私自来了,还望堂主莫要见怪。”是道歉的话语,但却没有道歉的意思。
  素影何等身份,便是那坐着龙椅的人与她说话也得客客气气的奉着。凤铭当即脸上便堆了笑:“真人哪里的话,真人能留心坊内之事已是给我再大不过的帮助了,如何还能怪罪。”凤铭往四周扫了一眼,张望四周的状况。
  当目光扫到雁回与天曜这方时,雁回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天曜挡得更多了些。
  她到底是怕这些人太过敏锐,万一弦歌的无息香囊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做到真正的无声无息呢……
  但好在凤铭的眼光只是一掠便过,素影更是看也未曾往他们这边看过,对于在高位站惯了的人来说,谁会那么认真的在意下面人的情况。
  “可有狐妖逃出,或别的损失?”
  凤铭问的是旁边的人,旁边人连忙答了句没有,素影真人却插了话道:“此处不过杀戮过重,有些死不瞑目的妖怪前来作祟罢了。”
  但闻真的是鬼魂作祟,有的弟子便了脸色,他们很多人顶多在中原仙家地盘捉过几只小妖,对这种玄之又玄的鬼神之说还是有所敬怕的,就像他们对有飞升资格的素影真人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一样。
  毕竟大多数人即便修仙,有很多一辈子也是毫无所得。
  感到大家的畏惧之意,素影淡淡道:“这些妖怪活着的时候闹不出花样,死了便更无可惧。我已在此地布下驱邪阵法,邪魅鬼祟再难靠近。诸位只负责好好看管笼中狐妖便是。”
  旁边凤铭立即道:“既然素影真人都开了口,大家也都可安下心,好好做事,几只野鬼,乱不了大局。”
  仙家弟子皆阖首称是。
  凤铭两步行到素影身边:“真人,恰巧我这便要去找你呢。”
  “何事?”
  凤铭声音低了下来:“关于那香……”
  素影眸光微动,只在这一瞬,透漏了点人气儿出来。
  “还是这边来谈。”凤铭毕恭毕敬的在前面引路。素影迈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远,交谈的声音渐渐不闻,拐出院子之后,更是连人影儿也看不见了。
  雁回心里琢磨着素影真人现在在此处,且方才言辞里透露出已经在这里小住了几天的意味,现在凤铭又主动与她谈论起这狐媚香,也就是说她与这香或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雁回想要查这件事的主使者,当然不能这么容易就看着线索在自己面前溜走。
  她心头默念先前天曜教给她的心法,一时间周遭草木拂动之声也细细传入她的耳朵里,一开始是有些吵闹的,但很快她便凝聚心神,找到了素影所在的方向,可她刚来得及听清楚凤铭说了一句:“……那只狐妖的血太过难炼,或许得等到九九八十一日方……”
  凤铭话未说完,素影一直前行的脚步声忽然一顿:“何人使用妖法?”
  这一声轻斥吓得雁回连忙敛气屏息,慌忙将自己的感官撤回,雁回心头猛跳,完全没有想到素影真人竟会敏锐至此,连隔着这么远用个天曜教她的心法也能感觉得到……
  当真不愧是被奉在顶端的真人。
  她心头正在打鼓,素影又去而复返,站在院子门口,目光细细扫过院中笼里狐妖,她转头问凤铭:“这里的狐妖内丹可皆被取过?”
  凤铭一愣:“自是都由各仙家取了再送过来的。”
  素影点了点头,雁回但见素影眸中光华一过,心道糟糕,她定是在查看每人身上的气息了,雁回本就修的仙法,倒是不怕她看,而是天曜……
  若无息香囊确实能让大罗金仙也看不出他的气息,那他现在便是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穿着仙门弟子的衣裳,同样能引起怀疑啊!
  雁回紧张得心跳如鼓。素影真人当年既能对天曜做出那般事,想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
  正心乱之际,雁回忽觉手掌有些痒,天曜在她掌心里飞快的写着:“渡气于我。”
  他写得那么快,若是换做别人,雁回不一定能反应过来他写的时候么,但对于天曜她好似与他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将体内仙气渡给天曜确实或能解一时之急,但这法子若是对找回龙骨之前的天曜或许无甚干系,毕竟是个普通人的身体,但现在他找回了龙骨,身体正在慢慢适应妖龙之气,若是强行注入仙气,轻则气息紊乱,重则经脉逆行,不是什么好办法。
  但总好过死。
  雁回一咬牙,握住天曜的手,仙气在她掌心流转过去。
  天曜浑身一颤,想来是难受至极。
  但他只是抿着唇,垂着头,眼神见看不出任何痛色。左右已经习惯了吧,肉体的疼痛与不适算得了什么,更痛的,他也都经历过了。
  雁回松开手,仙气在他周身流转,无息香囊还来不及将他的气息吸纳进去,而素影的目光已经扫过他们这一片。
  躲过一劫,暂时无碍。
  素影上前一步,眸中神色似在深思。
  不能撑太久,雁回心知,渡到天曜身上的仙气经不住细细探究的。但此情此景,他们又要如何脱身……
  “门主。”
  却在这时,空中倏尔传来一声唤,一名身着广寒门纱衣的女子翩然而来,她神色有几分急切,慌张行至素影身边,与她耳语了几句。素影清冷的面容却像是冰面被打碎了一样。
  她愣了许久,一句话也没交代,周身气息一动,霎时便消失在了原地,众人连她的去向都没有看清楚。
  那前来通知的广寒门弟子也是急急追随而去。
  一时间平地之上众人皆在窃窃私语,说着素影真人的闲话,雁回竖耳一听,人人皆提到了书生两个字。
  是素影真人找到的她爱的那人的转世?
  雁回这边心里还在琢磨,旁边天曜却像是腿软一样向后一退,雁回转头一看,但见天曜脸色煞白,一副内息大乱的模样。
  她又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仙门弟子,院门口的凤铭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安静些,方才素影真人道此处有人用了妖法,诸位各自查探一下,看看是否角落里藏有妖物,相信以诸位的能力不会让妖邪在此为非作歹。”
  依着凤铭的话,大家开始在院子里寻了起来。
  “今日不能救人了,咱们走吧。”
  天曜点头。
  雁回在天曜身后支撑着他的身体,与众人一般往角落里走,待得躲到一个死角,雁回揽住天曜的腰,一个遁地术,霎时遁出了院子,待得再一落地,周遭已变成了雁回在忘语楼的房间。
  雁回刚在房间里站定,天曜便是一口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雁回吓了一大跳:“你不是经脉逆行要死了吧?”
  天曜没有应她,自己在床边坐了,盘腿调戏,隔了好一阵脸色这才慢慢变好。
  雁回一直在旁边盯着,越看便越是觉得这个妖龙活到今日当真不易,待得天曜睁了眼,四目相接,雁回下意识的问了句:“你没事吧?”
  天曜摇头:“些许气息紊乱而已,无妨。”
  其实她想问的是,今天撞见了那位,他心里没事吧。但看着天曜一副不想提的模样,雁回难得贴心的没将这句话问出去,她默了一瞬,叹了声气,一抬手竟摸了天曜的头:“好心疼。”
  说出这三个字,天曜愣了愣,雁回也愣了愣。
  房里灯火摇曳,雁回此时便在天曜漆黑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慢慢变红的脸。
  然后雁回便用手贴着天曜的脸颊,将他脸推到了另一边,让他不要用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看她:“理解一下吧,我现在是吃了药的人。”
  换做平时,便是打死雁回,她也没办法去摸人家脑袋,张口就对一个男人说出心疼这两个字啊!
  天曜也依着雁回将他脑袋推开,雁回的掌心有点烫,贴在他因为气息混乱而变得冰凉的脸上,只让天曜觉得温暖。恍惚间,他心头竟生出了一股在她掌心蹭一蹭的冲动。
  知道有人心疼自己,知道有人在安慰自己,即便那是药物的作用……也能实实在在的让在冰冷黑暗中蜷缩了那么久的天曜感到无法言喻的暖意。
  其实与雁回也并没有相处多长的时间,但他却好像已经好多次感受到了来自这双手和这个人的温度。
  他眼眸微垂:“谢谢你。”
  “什么?”
  天曜默了默,其实他想对雁回说很多谢谢,但最后却只说了句:“谢谢你今天拉住了我。”
  “这有什么好谢的。”雁回收回了手,因为她觉得如果再把手心贴在天曜的脸上,她的手大概就要烫得烧起来了,“难道我能看着你冲出去送死然后连累我吗?”
  雁回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好似能擦掉手心里的火一样。
  “不过说来,那素影真人竟当真被咱们糊弄了过去。”雁回有点不能理解,“要换做是我像她那样对别人做了这种事,不说夜夜睡在惧怕之中,只怕也是日日良心不得安生,只要有一点关于那人的风吹草动,我怕是都要如惊弓之鸟一般忐忑的。她却也是心大。”
  天曜默了一瞬,是呀,素影却是心大。
  二十年后再见,她已不识得他。
  可若是素影,若是她换了身体,掩了气息,变了身份,即便隔上一百年,天曜也不会认错她的眼睛。
  “毕竟是不一样的。”天曜开口,神色三分薄凉七分嘲讽,“对于素影来说,我是妖怪,是跳板,是利用的工具。谁会记得二十年前用过的筷子的模样?”
  他仇恨一个人,但这世上最无力的恐怕莫过于当他用尽一切去仇恨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已经选择将他遗忘。
  多么让人无力,无助,又无可奈何。
  “那就让她记起来。”雁回道,“让她知道,你不是筷子,是和她一样会笑会痛会伤心难过的人。”
  天曜望着雁回,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好似都挪动了方向,照到了雁回脸上。这一瞬间,他忽然就理解雁回之前说的自带神光是个什么效果了。
  委实耀眼。
  他盯着雁回,看见她又开始慢慢红起来的脸,他的嘴角连自己也没察觉的动了一下:“你说这样的话,是打算帮我把剩下的身体部分,都找回来吗?”
  雁回一愣,然后肃了神色:“我刚才说什么了?”她眼珠子一转,“今天事没成,咱们明天还是得另外商议计谋的,天晚了你就在这儿睡吧,我饿了去找点东西吃。告辞。”
  雁回一边说着一边退出了房门。
  天曜听着雁回的脚步声急急忙忙的下了楼,他竟是一时失笑。
  待笑意过去,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刚才没觉得冷,怎么雁回一走,他便觉得四周皆是无边空寂。
  透骨凉意,难以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