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舞女织云(四)
  织云死死的握住宋可遇的手,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他是怎么死的?他的魂魄呢?凭空消失是什么意思?他是怪我吧,因为我弄丢了他,所以他才小小年纪就丢了性命,天呐,我的小铃铛太可怜了,他不愿意见我,他竟然这样的怨恨着我啊。”
  宋可遇把她紧紧揽在怀里,想以此传达给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一点力量,他问冉不秋:“冉总,你不是帮这些有执念魂魄完成夙愿的吗?那你能不能尽职尽责一些,眼下这种情况,你们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冉不秋挑挑眉,不置可否,只转而问织云:“生死薄已经查过了,阳间既没有你儿子的肉身,也没有他的魂魄,今晚我就送你回幽冥吧。”
  “不!我不走!”织云仓皇但异常坚决的回答,身体却忍不住微微躲在了宋可遇的身后,“我的小铃铛,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丢了他一次,不能再丢第二次,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我去带他回家,大人,您帮帮我吧。”
  她说的哀声凄婉,可冉不秋无动于衷。
  宋可遇此时彻底对这位道貌岸然的“大人”失望了,他心里早前的那点旖旎的小心思全部荡然无存,冷冷的看了一眼冉不秋,将织云扶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织云,我来帮你找儿子,我一定帮你找到小铃铛。”
  织云敷衍般感激的挤出一丝笑,却显然并不抱什么希望。
  宋可遇也不介意,理了理思路问:“你是怎么和你儿子分开的,你还记得吗?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织云平静了一些情绪,哀哀诉道。
  “那年......我才17岁,悄悄喜欢上了驻军医院里的一个年轻医生,他常来看望我,和我去后海边散步,省下军用罐头偷偷带给我吃,后来......我就有了身孕。那时局势正乱着,一会儿这个老总打进来,一会儿那个司令打进来,每天战火纷乱,没个安宁。我爸爸开一间杂货铺,欠的货款、房租实在还不起了,一天晚上突然决定带着一家人连夜往北方逃难去。”
  “可我舍不得那个医生,何况我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也不敢和家里人说,假装随他们走,往北走了几天,心里实在放不下,就留了一封信,偷偷跑了回来。谁想到那个.....那个肖什么......”织云说不下去,求助似的拿眼去看冉不秋。
  冉不秋也不看他们,清冷的接道:“肖正央的护国军。”
  织云忙讨好的点点头,“是是,肖大帅的护国军......”
  冉不秋“哧”笑一声,“什么大帅,不过一个土匪头子。”
  织云不敢反驳,宋可遇道:“别理他,你说。”
  织云才继续道:“我到了城外,护国军攻进了滨城,去四周郊区征缴军粮,可那年年景实在不好,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们就去百姓家里生抢,不想激起了民怨。他们这时候倒不敢硬碰硬了,便退回城里,一边封了城门,一边安抚城外的流民。”
  “我在城外和流民一起搭窝棚,吃麸皮,两个月后才终于进了城。可是当我去驻军医院的时候,才知道,护国军攻进来那天夜里——也就是我们家举家逃难的那天夜里,医生他,就随着他们的部队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
  “我没有了法子,跟之前在城外搭伙的一个大姐,回了她在远郊的老家。一开始我们接了些糊纸盒、糊鞋底的活儿在家里做,换几个零钱。后来小铃铛生了一场重病,大姐为了帮我,差点把房子都典了,可是大姐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要养啊。我实在走投无路,等小铃铛病好了,就狠心把他托付给大姐带,自己回了城里做工,赚了钱再托人寄回去。”
  宋可遇打量她一下,“你做什么工?”
  “我先做了几个月的丝厂女工,可赚钱太少......就去做了舞女。”
  宋可遇:“那你怎么和孩子失散的?”
  “小铃铛5岁那年,我......生了一场急病,突然就病死了,没来得及寄信告诉大姐。”
  “那你工作的舞厅呢?你没有相熟的朋友什么的,他们不会去通知你的那位大姐吗?”宋可遇疑惑道。
  织云嗫嚅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小声说:“我死的突然,大概没人通知他们。就这样突然没了消息,小铃铛大概以为我抛弃了他,才会恨我吧。”
  宋可遇静默的看了一会儿织云,隐约觉得她有所隐瞒,不过应该对寻找小铃铛也不那么重要了。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还记得当初你寄养小铃铛的那位大姐,她家具体的位置吗?”宋可遇第一反应是去公安局,不过就他的常识来看,户籍科的资料,应该记录不到当初军阀混战那时候去,这么一个没名没姓又早早夭折的孩子,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
  织云苦心思索了一下,“今天在外面,我看到街道、建筑全改了样子,城墙也没了。我不知道城外是不是也变了?我只记得住的那个村子叫‘集树’村,大姐家出门500米正对着村里的戏台。”
  宋可遇瞄了一眼冉不秋,那位依然老神在在的冷眼旁观,强压下火气问:“诶,你真的一点都不帮忙吗?”
  然而他只得到一个傲慢的眼神,“你们说的这么热闹,还有我参与的必要吗?”
  宋可遇被气得麻爪,又拿他没办法,突然灵光一闪,将咬牙切齿的表情换做一张阳光的笑脸,直直凑过去,冉不秋下意识的向后闪避,拉开了些距离,“宋秘书,请保持人与人之间合适的距离!”
  宋可遇呲着一口白牙,不退反进,“您是‘人’吗?您不是‘桥’吗?接驳往生魂魄是不是你的职责?化解这些魂魄的执念是不是你的服务范畴?我猜想你如果不尽职尽责,用不着织云回去检举揭发你消极怠工,你的领导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冉不秋脸上无懈可击的傲慢被撕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缝,他蜷起手指,虚握在嘴边掩饰性的咳嗽两声,“织云,”他手指习惯性的在空中点了点,“你明天可以去查县志。”
  宋可遇勾起一边的嘴角,心里总算熨平了憋了一晚上的气。
  第二天一早,刘秘书就开车载着“冉不秋”等在了宋可遇家附近,宋可遇小跑着出了拆迁区,遥遥在街口看见了他们。
  刘秘书下车来,让宋可遇坐进驾驶室,临走前还偷偷问了句:“什么情况啊?”
  宋可遇耸耸肩膀,“陪老板微服私访去。”
  “不说算了,讨厌!”刘秘书瞪他一眼,又朝后座的冉不秋鞠了个躬。宋可遇抬眼扫了一眼后视镜,只看到冉不秋苍白的一张脸上,扣着半张脸那么大一副墨镜,除此之外,什么表情都没有。
  车开出去好一会儿,“冉不秋”才垮下肩膀,手指掐着兰花式拿下墨镜,露出桃子般红肿的一双鱼泡眼。
  宋可遇试探的叫了一声:“织云?”
  织云忙点点头,“咱们要多久能到?”
  宋可遇看着导航,“出城后,大概一个小时吧。”
  “这么近吗?”织云惊异的张张嘴,“怎么从前要走上一天。”
  宋可遇笑一下,“你那个大姐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织云想了想,“我只管她叫花姐,可我记得她说过她男人好像叫刘福根。”
  宋可遇在网上查了一夜的资料,织云说的集树村已经不在了,但所幸那个百十年历史的老戏台被保留了下来,列入了“历史建筑保护名单”,一旁还建了一座小小的民俗展示馆。
  戏台早不复织云印象中灰头土脸的模样,被粉饰了全新的油彩。宋可遇出于职业伤害看得直牙疼,都说“修旧如旧”,可怎么看眼前浓妆艳抹的戏台,怎么像给白发老人穿超短裙,透着难以描述的寒碜。
  有刘秘书先行电话沟通过,民俗馆的馆长一见豪车停稳,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来,亲自给他眼中的“冉不秋”开了车门,而此刻主宰着“冉不秋”身体的织云,则板着脸,戴着墨镜,按照之前排练好的架势,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条男士手帕,装腔作势的掩住了口鼻。
  宋可遇忙热情的和馆长握握手,“莫馆长,我是司机小宋,这是我们冉总。”
  莫馆长哈着腰,笑的一脸谄媚,虽然全程绕着织云打转,出口的话却识相的对着宋可遇道:“热烈欢迎冉总来我们民俗馆投资考察。”他把投资两个字咬的极重。
  莫馆长五十几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一笑一脸褶子,边介绍着戏台历史和周边民俗文化边引着二人到戏台近前。织云站在戏台正前方,似乎正努力回忆着,他指着正对面那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问:“这片地......”
  还没等说完,莫馆长已经抢上去笑道:“那边地不行了,戏台朝南的这一片地,早年都卖给了私人,年前市里不是给咱们这边划了一片湿地做自然保护区嘛,你看,现在这边就都开始开工建别墅了——咱们这边发展潜力可大哩!”他总是不自觉去觑冉不秋的脸色。
  “都是什么人买了地?叫什么名字知道吗?”宋可遇问。
  “这可难住我了,好几家呢,总归都是城里的有钱人嘛。”莫馆长引着两人登上了三米高的戏台。
  “姓什么也不知道吗?”宋可遇不甘心。莫馆长抱歉的摇摇头。
  “那家呢?”织云突然指着远处工地间隙露出的一角俨然完工的小别墅。
  莫馆长顺着她的手望去,顷刻了然道,“哦哦,这家啊,这是白老先生的院子,早几十年就建在那里了,倒是没见过来住——可能风水不大好,这几十年里,糟了好几次火灾,那房子反反复复的修葺了好多回。”
  “那你了解这个白老先生的情况吗?”宋可遇赶忙问。
  “了解啊,”像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语塞,莫馆长语速极快,“我们民俗馆最初建馆,就是白老先生资助的,我们馆里现在还挂着他的照片呢。”
  织云眼里现出一丝异样的兴奋,忍不住伸手去抓宋可遇的手,“会不会?会不会?”
  宋可遇倒没这么乐观,轻声劝道:“先别兴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平常心就好。”
  而结果也正如宋可遇所料,民俗馆窄小室内的白墙上,当头挂着白老先生的一张彩色全身照,旁边还写了几句谄媚的介绍。
  织云颇为失望,趁着莫馆长去拿早年村里的族谱,低声对宋可遇说:“小铃铛眉头有颗黄豆大的黑痣,这我不会记错。还有这白经纬先生的出生年月,比我的小铃铛大了足足三岁。”
  宋可遇正拿着手机,对着展馆的橱窗拍照,闻言刚劝了一句:“哪有那么容易。”就看见莫馆长抱了一摞资料返了回来。